不胜酒力只是推辞,此刻的淮南王眼神清明锐利,路云和一进书房,就感觉到一股目光盯着自己。

下人退出书房之前带上了门,屋内只留淮南王和路云和两人。

路云和坐下四处打量一番之后才笑道,“王爷也不知避嫌吗?我好歹也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

淮南王面无表情,“你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路家大小姐,也不必有这么一遭。”

二人都没说话,窗外,阳光经高树在地面上投下阴影。书房的小炉子烧着水,水声愈来愈躁,直到咕噜咕噜响。

何真提起水壶,倒了杯茶递给路云和。路云和只是接住杯子,没有喝。

两个人谁也没先开口,僵持住了。路云和甚至不能确定她与淮南王之间是否能用上“僵持”这样势均力敌者之间的词。午后天气燥热,她的心却有如沉入深井,幽微寒凉。

“王爷到底想说什么?”路云和率先开口。

何真这才笑了,“先喝口茶吧,只是明前龙井。”

路云和喉头动了动,举杯一饮而尽。

“如何?”何真问道。

“不怎么样。”路云和盯着何真道,“王爷要是找人品茶大可换个人,我还有事要做,没空陪你。”

何真轻蔑地笑,“路大小姐,本王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事,也不想知道。本王只劝你一句,不要井中求火缘木求鱼。你想做的事,一件都做不成。”

路云和彻底冷脸,坐姿却松弛下来,“然后呢?”

何真也不恼,又给路云和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连你父亲都不敢用这种态度跟本王说话。”

路云和打了个哈欠,脸上写满了无趣,淡淡开口道,“我父亲敬人,是敬可敬的人。我不敬人,是不敬不值得敬的人。”

何真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路云和,“本王值不值得敬,不在你路大小姐一念之间。倒是你,本王着实好奇你哪来的底气来大放厥词。只因为本王方才在席上识破了你那不值一提的小心思吗?”

路云和倒也不掩饰,大大方方道,“我既然有心要做,便不是王爷一两句话就能拦住的。不过王爷如此对我的小心思这么介意,倒不如介意一下令郎,我瞧他对尚书台左仆射林大人的女儿缺了些心思呢。”

何真不欲与路云和争一时口舌长短,敛了敛神,正色道,“路小姐,你要做你的事情我不拦你,想你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谅你年纪太小,不知天高地厚,我且劝你一句,陈年旧事休要再提。不仅是为你我,更是为天下人。”

“天下人”三个字听在路云和耳中,格外刺耳。她嗤笑一声,“若说是为了你们这些人穷奢极侈的日子,我反而敬你率真。可若说是为了天下人——”

路云和收了笑意,一字一句问道,“这话你自己说出来都不觉得可笑吗?”

何真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语气平淡,“路云和,我不否认我有私心,你也有你的私心。咱们各为了自己的私心,现在还能在同一张桌子上说话。我不妨把话说明白些,不管你想做什么,靠翻以前的烂账,最终只会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路云和听了这话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已有些不耐烦,“既然现在怕被翻旧账,当初就不该造下这许多孽。我不仅要翻,还要大翻特翻,把这些龃龉龌龊都放到太阳底下让天下人都看看。”

何真叹了口气,“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以前在这金陵城里发生过什么,对不对?你不知道你母亲如何死的,也不知道你父亲如何死的,更不知道你父亲为何而死。”

何真回忆了一下,“还有你带的那个丫头,我没猜错的话,她姓展。你也想为她讨个公道,是不是?”

路云和默不作声,死死盯着何真。

何真的目光也盯住路云和,他慢慢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年轻人嘛,难免。总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公道,也总觉得靠自己就能讨得一个公道。”

何真看到路云和神色变了又变,仍不为所动,继续说。

“那么我今天就告诉你,免去你一番无用功。”

“你想为你父亲报仇伸冤,可路鸣根本无仇可报、无冤可鸣,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不仅你父亲,显王,甚至桓王,他们没有一个是冤枉的。他们每一个,都是意图谋逆的乱臣贼子。这金陵城中曾流过的血,每一滴都是他们的罪孽。”

何真叹了口气,“你若真想让你父亲在天之灵安息,就停手吧。郑国公府和怀远侯府的哀荣足够护你一辈子锦衣玉食,不要再生出这些事端,把一池原本清亮的水搅浑了。”

路云和胸口起伏,强压着心中滔天怒火,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出不来,竟堵得生疼,声音已有些沙哑。

“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人把这天下搅得乱七八糟,忠良之人枉死,有志之人埋没,人人噤声,人人不敢说实话做实事。倘若我爹爹真如你所言是乱臣贼子,这什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不享也罢,即刻做罪臣之女去为奴为仆!倘若不是,凭什么他生前死后都要遭世人议论,平白污蔑他的清白?把水搅浑的,难道是我?这池水,从来都是脏的,脏得令人恶心。”

何真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孩,看着她眼中的愤怒——这愤怒若有实质,恐早已把天撕开一个大口子。他们此时置身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淮南王府,何真目光瞥见草叶纷纷扬扬如黄沙漫天,珠黛钗环化作刀枪剑戟,路云和一个人冲锋陷阵,不知向着何处。何真意识到自己大概又见证了一位对手,但心头莫名生出一点迷惘。

何真再望向路云和的目光里有了些怜悯,“凭我比你了解他更久。”

路云和冷哼一声,“凭你的一面之词?”

何真道,“凭我与他多年的情谊。”

路云和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正要开口讥讽。

却见何真起身走向书架,其中还放了一些文玩古董。何真从中取下一物。

路云和看清那是一把由绸缎包裹着地无鞘匕首,揭开绸缎后看起来毫不起眼,并无任何装饰,通体乌黑。

何真将匕首放在路云和面前,满意地看着路云和脸色由不屑变为震惊。

路云和拿起匕首仔细看了又看,抬眼用质询的眼神望着何真。

何真双手摊开,示意,“今日你在,那便完璧归赵。”

路云和只觉眼下这场对话无法再进行下去,她狠狠地深吸了几口气。拿起拿匕首,冷冷道了一声告辞,起身要走。

何真也起身,叫住她,“路云和,倘若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不会把你教成这样的。你现在这样,只会叫你父母不得安息。”

“不劳王爷为我父母费心教导我,还是管好你自家的吧。”

“昀儿是个好孩子。”何真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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