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妹妹说,欠咱的萝卜如果还不上萝卜就还钱吗,又过去这么多日子了,咋一点动静都没有呢?看样子他们是想赖账,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她的脸皮咋这么厚呢!不行,不能再拖了,再等两天,如果还不还就让长生上门去要!”

赵金芳虽然说过些日子就还钱,可二姐并不相信,心里也一直在犯嘀咕,怀疑赵金芳糊弄她。

“俺也看明白了,他们是拖着不还是想拖黄了,别等了,现在就让长生去要。”对儿子说:“长生,你去三姨家一趟,对你三姨说:三姨,俺爹和俺娘让俺来问问,你啥时候还钱。俺家已经好几天没吃的了,俺弟弟饿的直哭,就指望这钱买点粮食呢,可别再往后拖了。说完了就回来,不要在那呆的时间太长了,也不要在他们家吃饭。”

长生说了一声记住了就走了。

赵金芳虽然对田家兴和二姐不满意,但是,对他们的孩子从来没有另眼看待过,长生每次来,有啥好吃的全都拿出来给他吃,直到现在还是如此。长生也从来不客气,每次都吃得小肚子鼓鼓的才走。长生一进院,正好赵金芳从屋里走了出来。

“长生来了,快进屋!”赵金芳高兴地说。

“三姨,俺不进屋了,是俺娘让俺来的…”

赵金芳一看长生说话吞吞吐吐的,马上意识到长生不是来看自己的一定是有事,但是没有想到是来要账的。

“长生,你到三姨家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天是咋的了,咋连话都不敢说了,你来是不是有啥事?”

“俺爹和俺娘让俺来问问,你啥时候还俺萝卜。”

这么多年了,李家从来不让人上门要债,说啥时候还钱就啥时候还钱。也从来没有人上门讨过债。这不仅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赵金芳又一次感到是莫大的耻辱,心一个劲地往下沉,头也嗡嗡地响。

“三姨知道了,过两天就把钱给你们送去。”

“俺家已经好几天没有吃的了,俺弟弟饿的直哭,就指望这点钱买粮食了,可别再往后拖了。”

赵金芳没想到,一个比自己的儿子才大几个月的孩子,又是自己的外甥,竟然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脸像火烧一样,立刻火辣辣的。

“回去告诉你爹和你娘,把心放肚子里吧,三姨不是没皮没脸的人,说啥时候还就啥时候还!”

长生瞅了瞅拴在院子里的羊转身就走了。赵金芳看着过去自己十分疼爱的亲外甥,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样浑身冰凉。

长生说的话,李老太太听得清清楚楚,她终于明白儿媳妇那天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了。

“文翰家,别往心里去,就是砸锅卖铁咱也要把欠他们的钱还了!”

“俺不难过别的,这事放在别人身上也不至于逼到这个份上,可是…他们要是真困难到了这个地步俺也不伤心,可他们根本不缺这几个钱,他们这样做把俺当成啥人了!”

“人都说:人穷志短。咱偏不认这个理!等到下一个集,让文翰把羊和娘的装老衣裳卖了,立马把钱给他们送去!”

长生回到家把要帐的经过及李家有只羊的事对田家兴两口子一说,田家兴立刻暴跳如雷。

“这回你明白了吧?既然有钱买羊,为啥一拖再拖就是不还钱!这不是明摆着吗,她压根就没想还咱!你别把你三妹妹当成省油的灯,像她这种不要脸的人啥事都干得出来!也只有你爹和你娘把她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别人谁把她当正经人!”

“你不用担心,明天俺就让长生去把她们的羊牵来顶债!”

“这就对了,你总算开窍了!羊虽然不大,多少也能卖几个钱,总比打了水漂强!”

第二天下午李家的羊果然不见了,一家人急得四处找也没找到。

“俺是咋得啦,一个大活人连只羊都看不住,活着还有啥用!”李老太太又气又急。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何况您都这么大岁数了,里里外外又这么多事,能照顾得来吗!老话说得一点都不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要是盯上了,你想看也看不住!”

赵金芳思来想去觉得街坊邻居是不会偷的,那会是谁呢?昨天,长生来要钱的情景在她眼前一闪,莫非是自己的亲外甥?但是,又一想,难道姐姐真的已经无情到这种地步了吗?一想,如果真得是长生把羊牵走了,来回都必须路过十字路口,不可能没人看见。想到这里,赵金芳来到十字口的一家杂货铺,问老板看没看见有个人牵着一只羊从十字路口路过。老板说有,一个半大小子牵着羊向北去了。赵金芳问小孩长的什么样。老板大致描述了一下后说好像是你二姐的孩子。

赵金芳愕然了,但她还是不相信二姐会这么做,决定让李天明到二姐家看看。回到家就对李天明说,明天你和你二弟到你二姨家看看,咱家的羊在不在她家。不管羊在不在你二姨家,都不要进院,也不要让你二姨看见,然后去看看你姥娘。你姥娘家也没有多少粮食,不要在你姥娘家吃饭,看看就赶快回来。

李天明哥俩一大早就去了二姨家,到了大门口往里面一瞅,羊果然在院子里拴着。羊也看见了李天明哥俩了,冲着哥俩亲切而又求助似的叫了起来。李天恩朝小羊跑了过去,李天明一把把他拉了回来,不等李天明说话,突然从院子里窜出一条狗,冲着哥俩疯了似的叫个不停。

二姨在屋里听见狗叫,知道有人来了问是谁。哥俩一看不好,撒腿就向村外跑。狗在后面紧追不舍。李天明急了,顺手从路旁捡起一块砖头,冲着狗狠狠地撇了过去。狗吓得掉头就跑,跑了几步,回过头来又冲着哥俩汪汪地叫个不停。李天明撵上去又撇了几块砖头,一块砖头正好打在了狗腿上,狗嗷嗷地叫着跑回去了。

哥俩走到一条小河边有点累了,就在桥头上坐下了。

“哥,咱姨为啥这么做呢?”李天恩问道。

“这回你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了吧。咱欠咱二姨不过是三十斤萝卜,咱娘刚说过很快就还给她,如果没有萝卜就还她钱。就是真的还不起二姨了,难道手足之情还不如三十斤萝卜值钱!还有表哥,他也眼看小学毕业了,为什么也干这种六亲不认的事!”

“哥,咱一定要给咱爹咱娘争口气,从今往后咱多拔草,等晒干了卖了钱,马上就还她!”

“咱娘知道了该多伤心啊!咱们一定要发愤图强,等长大了,绝不让咱娘再受这样的屈辱,要让咱娘扬眉吐气地站在他们面前!”

李天明很烦躁,捡起一块土坷垃使劲扔了出去,土坷垃扑通一声扎进了河里,溅起了一片浪花。李天明的样子虽然看上去有点可笑,其实,他既是想把所有的烦恼都扔进河里,同时,也是在鞭打社会和人的无情。

“哥,俺越想越来气,不能就这么拉倒了,表哥不是会偷吗咱也去偷,俺把狗引开,你去牵羊!”

“不行。咱要是把羊偷回去,咱娘不但不高兴,非气病了不可!再说了,你小跑不快,如果让狗咬了就更麻烦了!记住哥说的话就行了。”

“那咋办啊,难道就这么拉倒了?要不,咱俩找二姨说道说道去,替咱娘出口气!”

“你忘了咱娘咋说的了,别再添乱子了。”

李天明和弟弟又坐了一会儿,当想到母亲还在家里等着自己时,赶紧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向赵家庄走去。见到姥娘后,哥俩立刻就把刚才的烦恼全都忘了,拉着姥娘的手问长问短。赵老太太一看外孙子来非常高兴,问哥俩咋这么多日子了才来看姥姥。二柱忍不住了,想把二姨的事告诉姥姥。李天明赶紧拉了拉他的衣服,二柱只好把话又咽回去了。李天明说自己快要毕业了学习很紧,所以就没来看姥姥。赵老太太问了一些家常琐事后要去给他哥俩做饭。李天明说不饿这就回去。赵老太太没有发现外孙的表情和举动有什么异常也就信以为真了,告诉李天明回去后代自己向李老太太问好。

回到家后,李天明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母亲。赵金芳无论如何也不理解,为什么姐姐把钱看得比亲情还重。亲情又竟然如此脆弱,脆弱的经不起一点点风雨。她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从她那凝重的脸上不难看出她是在思考什么,她在思考什么呢。

这年的夏天不知怎么了,日头像发了疯似的把大地都快烤焦了,不但人透不过气来,弄得知了的神经也出了问题,不仅出来的特别早,而且黑白不停地知了、知了地叫,叫的人心烦。

小麦绝产了,秋作物也已经没有多大的希望了。但是,无论庄稼长得什么样,社员们都依然不放弃,仍旧一遍又一遍地铲着干巴巴的土地。在他们心里,一直有一种希望,兴许这几天老天爷就能下一场瓢泼大雨,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所有社员几乎都同时停下来抬头看了看日头,杨占全一看大伙都已经筋疲力尽,宣布休息一会儿。人们坐下后,有的唠嗑有的抽烟,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不言不语的望着蓝天。李文翰坐下后,装了一袋烟慢慢地抽起来。

钱有利每次铲地都在大伙的后面,他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也不是因为不会铲地,而是为了偷懒。他铲地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把草根铲下来,而且让草根朝上,以便太阳把草晒死。而他则不然,铲得地跟猪拱得一样,一些草根本就没有铲下来,而且不仔细看还很难看出来。一场雨过后,草都又都复活了。再就是浮皮潦草地铲铲地皮,跟没有铲一样。钱有利对自己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历来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经常沾沾自喜恬不知耻地炫耀自己比谁都聪明。

眼下虽然旱的没有多少草,钱有利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又是最后一个到地头的。他想找个地方坐下,当走到李文翰身旁时立刻产生了当众羞辱一下李文翰的念头,使劲跺了跺脚,溅起的尘土被风一吹全落在了李文翰的身上和脸上。

李文翰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眼瞪着嚣张的钱有利,新仇旧恨就像熊熊烈火一样呼的一下子就蹿上了脑门儿,指着钱有利的鼻子大骂了起来。

“钱有利,你娘咋生了你这样一个没人性的东西!俺今天非当着城关村的老少爷们教训教训你这个畜生不可!你要是你爹揍得不是婊子养的,就拿起锄头和俺做个了断!”

钱有利长这么大,还没有碰上过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破口大骂自己的人。李文翰虽然也和钱有利吵过骂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骂得这么难听,钱有利恼羞成怒,夜立刻大骂起来。

“你妈那个巴子的,你敢骂老子!”

钱有利举起锄头就朝李文翰砸了下去,李文翰手疾眼快,不等钱有利的锄头落下来,握紧拳头冲着钱有利的胸口就是一拳。

“畜生!老天爷白给你披了一张人皮了!你既然不想活了,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李文翰抡起手又狠狠地打了钱有利一耳光。

钱有利原以为自己可以随时随地的耍弄他欺负他,李文翰即使对自己恨之入骨也只能忍着。他哪里知道,从前的李文翰是能忍则忍,而今的李文翰虽然很少说话,可心里的仇恨已经达到了顶点,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李文翰的两巴掌与往日不同,是力气最大的两巴掌,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他打扁了的两巴掌,钱有利的脸上立时起了七八道通红通红的檩子。钱有利想打李文翰,一看李文翰的眼睛里就像喷着火一样害怕了,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后又悄悄地放下了,然后不由自主地瞅了瞅自家的弟兄。钱家的人虽然大多数都在场,但是,有些人觉得他太过分了,既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只有钱有财和钱有旺刷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拎着锄头就朝李文翰奔了过去。

钱有财刚走到李文翰跟前,李文翰就像是被激怒的狮子一样举起锄头就冲着钱有财的脑袋砸了下去。钱有财急忙用锄杠一挡,只听见咔嚓一声,锄杠被砸成了两截。锄头顺势而下,砸在了钱有财的肩膀上。钱有财的脸刷的一下子变得煞白,就像傻子一样愣愣怔怔哆哆嗦嗦地瞅着李文翰,恐怕李文翰再给他一锄头。钱有旺趁机举起锄头冲着李文翰的头砸了下去,李文翰用锄杠一挡,把钱有旺的锄杠挡到一边去了,顺手又打了钱有旺一锄杠,把钱有望打了个趔趄。

李文翰紧接着又冲钱有利砸去,钱有利急忙用锄头一挡,又是喀嚓一声锄杠也被砸成了两截,没等钱有利反应过来,李文翰又抡起锄杠横扫了过去,狠狠地打在了钱有利的腰上。钱有利身子立刻像被打折了一样弯成了九十度,疼得呲牙咧嘴,好半天没有直起身来。钱有利、钱有财、钱有旺都胆怯了,不敢还手了。

都说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没想到李文翰把钱家的三只狼全都打了。王振岭、大成和其他一些人,虽然都巴不得李文翰把钱家哥仨都打死,但又一想,一旦出了人命李文翰非进笆篱子不可,一旦进了笆篱子,李家立刻就会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正当李文翰再次举起锄头的时候,赶忙一拥而上拉住了李文翰。

“大叔,您不能和他们拼命,不值得!”

“你们都撒手!你们还没有看出来吗,他钱有利不死俺一家永远都消停不了!俺今天就把他们仨全都灭了,来个一了百了!”李文翰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和钱家拼了,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地冲着钱有利喊:“钱有利,来吧!俺李文翰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你仨一起上吧,俺李文翰要是眨一眨眼你不是一个男人!”

就在这时候,杨占全又有站出来说话了。

“李文翰,你把他仨都打了,就别再吵了!”有对其他人说:“有个通知,全体男社员下午都到公社开大会!”

杨占全的话说得非常及时,又给了钱有利、钱有财、钱有旺一个下台的台阶,三个人耷拉着脑袋到一边坐着去了。

往日收工,钱有利总是和社员们一起走,不仅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高高地仰着头,而且还时不时的嘻嘻哈哈地说上几句非常时髦的俏皮话,借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这回和往日大不一样,不仅一上午一句话也没说,收工了也没有和大伙一起走,而是装作有事的样子在地里转来转去。大伙都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所以,既没有人同情他也没有人搭理他。钱家的人虽然有心招呼他,觉得招呼还不如不招呼体面,也都各自走了。

钱有利等社员们都走远了才独自一人往回走。他不想碰上任何人,确切点说怕碰上人。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李天明、二柱、三柱哥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天明和弟弟都怒目而视。钱有利因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还没有消失,那敢用正眼看他哥仨,用眼角偷偷地扫了哥仨一眼便把头低下了。尽管只用眼角扫了一眼,让钱有利立刻想起了那年李天明说过的话,又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哥仨,这—看不要紧,李天明哥仨刚才的摸样和李文翰那气势凌人锐不可当的架势就像闪电一样在他面前猛得一闪,是那么的刺眼又是那么的清晰,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钱有利一直认为李文翰是个无能鼠辈,五个儿子也都不过是五条虫,既成不了虎也成不了龙。如今他不那么想了,而是开始担心了害怕了。他不得不承认,用不了几年李文翰的五个儿子就相继长大了,到那时候,谁知道他们能出息到什么程度,谁敢担保都是虫。即便都是虫那也不得了,别的不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旦打起架来,五条虫一起上,别说钱家,全城关村有几个能抵挡的了的。这是钱有利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也是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事,钱有利愕然了,直到现在他才弄明白,李文翰之所以这么硬气,之所以无论你怎么嘲笑他、讥讽他、压制他、打击他,他都不屈服,其原因就是他有五个儿子,而且是五个既非常聪明伶俐又有志气的儿子。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双眉一下子就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耷拉着脑袋回家了,钱有利还是第一次这么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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