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了。有人吹哨子,有人叫唤:“开饭啦开饭啦!”
兵们都去排队,一人领俩馍,硬得像石头。惊蛰领了馍,趷蹴一旁,咬一口,还行,有棒子面、糜子面,似乎还有白面,混合面儿,中,能吃,就是太干,满嘴蹿碴子,噎嗓子,不好往下咽。看有的兵有个葫芦,有的兵的葫芦是假的,铁做的,拿那个喝水,就着馍馍,好咽。惊蛰眼睛四处瞅,他在找二癞,瞅半天没找着,不知道这小子让人弄哪去了。
吃完饭,就有喇叭响,滴答滴答嘀嘀答的,瘦猴蹦起来,喊:“集合!集合!”
队伍开拔了。昏天黑地里闷头走。走啊走啊,眼皮子就打架,困得不行,脚下就磕磕绊绊的,打晃。
叮叮哐哐晕晕乎乎走啊走。惊蛰一个激灵,醒了,四处看看,不知道到了哪里,看天,三更都过了。
就听有人喊:“歇息歇息,原地歇息。”
兵们一个个的扑通扑通倒下。
惊蛰四下滴溜溜看,好像歇在一片坟地里头,妈的晦气!不过,要溜的话,好机会。人都累球个半死,谁都不肯张眼,没人在意谁。那个领他回来脸上有疤的矮个兵,这一路上老跟着他,这会儿也瞄不着丫人影儿了。这会儿往坟堆里一哧溜,绕过几座坟去,趴那谁也看不见,一个猛子撒丫子蹿个球了就。
可是,不中,还不能急着溜,这才走出来半夜,离夏侯庄不远,你逃回去万一兵们再追回来,把庄子围了,挨家挨户这么一搜,你能躲哪去?
不急,再走走,走远一点。
天遂人意,这些天,这支队伍尽走路了。人家叫行军,急行军。白天,惊蛰仔细看了看这支队伍,嚯好家伙,乌鸦鸦的人啊,这是一支大队伍,队伍里有牲口,有机关枪,还有炮。难怪他们出手恁大方,一家伙就给四块光洋。他们这是要去哪呢?惊蛰哪里敢问。管球他呢,爱去哪去哪,老子今晚就开溜。
晌午吃了一顿热饭,地瓜小米粥,就煎饼,还有大葱蘸酱。这饭中。晚饭不中,又俩干馍。
晚上,队伍歇息在一片小树林里,旁边有条小河。
惊蛰拨弄领他那兵,说:“老总,有纸没,俺拉屎。”那兵眼皮也不抬,咕噜说:“没!”惊蛰又去拨弄瘦猴:“班副,班副,有纸没,俺拉屎。”瘦猴说:“拉屎恁使纸?恁家财主?去河边拉,拉完使石子!”又说:“滚远点,别臭着大伙,妈的就你尽事儿!”
惊蛰把大刀搁那儿,便大摇大摆去了河边。沿河往下踅摸,趷蹴一会儿,再往下出溜,再趷蹴,再出溜。在一块土丘后头,三把两把拔掉黄衣黄裤,帽子也扔了。瞅准机会,撒丫子就跑。
一口气跑出二里地,不行了,跑不动了,惊蛰大口大口喘,一身大汗,头上冒蒸汽了都。四下张张,见没人追来,才慢慢放缓脚步,走球。
在一片坟堆里蜷缩着睡了一觉。天亮接茬走。
走了半天,也不知到了哪里。半天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靠晌午了,鼻子里闻着了柴火味儿,路边有个拾粪的,就跟他打听,才知道已经到了漯河地界,得,离家不远了。
惊蛰倏忽感到肚饿,饿得不行。从昨儿傍晚吃了俩干馍,到现在一粒粮食没进嘴,之前竟然没觉着饿,嘿,才奇了怪了。
头一回买卖,挺顺溜,四块光洋,一个饥荒准能过去了。后来陆续又干了几票,都顺。
这次就没那么顺遂。
腊月十二就跟队伍走了。是到邻县梨花沟去参加的队伍,想着跑远一点去,一来碰不着熟人,不怕露相,二来也好早点逃出来,免得离家近,怕兵们来搜。
这次只拿到三块光洋。参加队伍后,这支队伍竟然进城了。待在城里不动腾了。兵营里铁桶一般,怎么逃?眼瞅日子一天天过去,腊月完了,大年过了,正月初三了都。惊蛰还没寻着机会逃掉。原计划是怎么着也要回家过大年儿的,这下泡汤了。
兵们在城里驻扎,见天训练,练走步,练瞄准,练投弹,练刺杀,还练埋雷。吃得好,隔天还能吃上大肉烩菜,白面馍。吃得惊蛰都不想逃了,若不是正月初十左右夏侯王要生,他还真不着急逃,多吃它几顿大肉烩菜白面馍再说。
城里还真不好逃,就算溜出兵营,也不好出城。进城的时候,惊蛰看见城门洞那块儿里里外外都有兵把守着,那枪刺亮得,晃眼。单个的汉子进出城门,要看路条,又搜,又问,得弄好一阵子才放人走。这你咋出城?怎么着也得随队伍开拔到城外,才能寻机会逃。
兵可不是猪,不是拿来养肉的,哦还隔天大肉烩菜白面馍,尽这么吃着,啥也不干了?美死你!大年一过,正月初四这天队伍就开拔出城去了。听班长说这次是去剿匪,老远,得进山。
其间,惊蛰试探着逃两回都没能逃脱。
那晚,天黑透了,但天上有月亮,照得亮晃晃的。惊蛰摸出院子。摸进后院一块菜地。摸进守菜地的窝棚。趷蹴着心想等月亮被云遮了就开溜。白天他已经瞄好了路径,过了这片菜地有几个秸秆垛,溜到那里去换衣服,再穿过一片树林,便是一望无垠的庄稼地,你就撩蹄子撒欢走吧你。
趷蹴着挺无聊的,手就不闲着,瞎拨弄,拨弄土坷垃。一摸摸着个软的,闻着臭,凑鼻子下闻闻,妈的!屎!谁狗日的拉的,这还没干,拉不久。你说你没事你瞎摸个球啊,那土坷垃有啥摸头,又不是个娘们的奶子,你拨弄它干啥!这下摸着屎啦吧,晦气嘛!
隔一会儿他就不觉着晦气了,他就觉着这泡屎简直就是福星了。
听到一声喝:“谁?口令!”
惊蛰赶紧趴下。心噗噗地跳。
那边又叫:“口令!”哗啦哗啦拉枪栓了。
惊蛰忙说:“掰,掰,掰开枪,是俺。”
那边说:“是俺?俺是谁?举起手,慢慢站起来,可掰乱动,动就开枪。”
惊蛰说:“不动,不动,掰开枪。”举起双手慢慢站起来,说:“自家兄弟。”
那兵举枪瞄着惊蛰,慢慢走过来。后头还有一兵,也举枪瞄着他。
惊蛰说:“自己人,自己人。”
兵说:“恁在这块干啥?”
惊蛰说:“拉。”
兵说:“拉?”
惊蛰说:“那,屎在这儿,还热乎着。”惊蛰把手指头伸过去薅薅。
兵说:“咋还弄手上了?恁使手擦?”
惊蛰摇头说:“呜!没!俺使土坷垃,恁一吆喝,吓得,就糊手上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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