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向儿,惊蛰老出去,还带着家伙。小菊从皮猴那听说了羊头沟朱家豪被枪子儿打透胸口的事儿,她一琢磨,就琢磨出个八九不离十。心想,这事儿,干得中!是血性汉子干的事儿。这夏侯惊蛰,可不是个窝囊庄稼汉,也不是二流子,俺没错看他,这家伙面带憨相,乍一瞅,是个怂人,心却硬朗,还活泛,一点都不怂。如今乱世,靠这样的男人,靠得住。且不作声张,随他去。
打了朱家豪,还不消停,还没日没夜往外出溜。小菊知道这家伙还想干啥。这,不中哩,太险。就想说转他,掰干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不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再等机会呗。又想,就这犟驴,没点说词,恁能说转他?于是,就在心里编说词。编排两日,编出来一条。
这天,小菊就跟惊蛰说:“这一向,多少天唻?恁老出去,弄啥唻?”
惊蛰还是说:“莫啥。”
小菊说:“莫啥恁掰弄哩,也就一点八竿子能够着的屁事儿!俺有事儿。恁那事儿不打紧,掰弄哩。”
惊蛰笑道:“俺弄个啥咧恁也不知道,就说不打紧?”
“俺不知道恁弄啥,但俺知道,俺这事,比恁那事,重要。俺,怀娃咧。”
惊蛰嘀咕:“怀娃咧?谁?恁?俺?”大喊:“啊?俺的娃!是,俺的娃?”
小菊恨一眼来:“不是恁的是狗的!这些年,俺有别人吗?没良心个怂货!”
惊蛰杵那儿,嘿嘿嘿傻笑。俄顷,踅摸过来,揽了小菊的细腰。小菊掰他手,掰不开。索性兜着屁股把小菊扛了起来,扛肩上,转悠,嘴里嗷嗷地,叫唤。小菊尖叫着,捶他背,大喊:“放下俺!放俺下来,死鬼!”
惊蛰信了小菊的话,就不出去晃悠了。心里念叨:“哥啊,恁的仇,俺给恁报了一半儿,剩这一半儿,俺不报咧,恁掰怨俺。”又想:“不对,哪就报一半唻,还有日本人呢,球!这仇没法报,俺家伙里就仨子儿,咋打日本人?哥啊恁这仇太大,俺报不了。”
把家伙也收拾妥帖,又拆散洗净,抹了猪油,裹了油纸,里三层外三层,放进炕上柜子里,剩那仨粒子儿也包裹好了。
小菊怀上俺的娃,这事比天还大,打朱家杰的事儿,不琢磨了。
后来见小菊肚里老没动静,俩月了仨月了,腰还那么细。觉着不对劲,就问小菊。小菊说:“俺也觉着不对劲,月事停了俩月,这月又有了。咦怀着怀着,它咋就没了呢?”惊蛰心想,别是跟夏侯王一样,兜不紧,流了。便说,除开月事那些天儿,恁那,老见着红没?小菊眼珠子滴溜转转,说,也就月事那几天,旁的日子,没红。惊蛰就不问了。
这事儿,就过去了。打朱家杰的事过去了,小菊怀娃的事,也过去了。
啥事没有,日子照旧。
1946年春,夏侯雨生在孟县加入太岳军区独立团。
夏侯雨生不知道眼前的队伍是一支什么队伍。实际上,此时此刻他已经走投无路,不管是什么队伍,只要不是鬼子汉奸,只要能有一碗饭吃,他就会跟随队伍走。
雨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一个叫花子。他衣服里尽是虱子,衣襟一掀开,密密麻麻的,像粘了一身芝麻,只是这些芝麻会动。头发粘成了结,头发上满是虱子和虱子蛋,一缕一缕的,虱们在头发上肆无忌惮打秋千,撸都撸不下来。诸葛相爷塞给他的三块大洋,他拿出一块换成铜钱,一枚一枚花没了。再拿出一块换成铜钱,也花没了。三块银元都换了铜钱,铜钱也只剩下十来枚了,再捱一两天,就该饿肚子了,再找不着短工打,就真的要当叫花子了。
时令刚刚入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离春耕却还有些时日,这个时候,没啥短工好打。前一阵在孟家集,有一家起房子,雨生在那家打了十天短工,东家事先讲好,不给工钱,伙食开好,一天两顿,顿顿有肉,此外,每人每天一盒烟卷,驼峰牌。掰说有肉吃,单单冲着每天一盒驼峰牌香烟,这工也得做。雨生的烟叶早就抽完了,剩下几个铜板得买食物,可不敢买烟叶,他现在卷苞米叶子抽。
房子起好,大伙儿作鸟兽散,雨生接茬赶路。
路,其实用不着赶,尽管慢慢吞吞晃荡就中,反正也不知道往哪去。与其说赶路,不如说流浪。
重点倒不在于找一口吃喝,年纪轻轻身强力壮无病无恙,连一口吃喝都找不着吗!做叫花子,不至于,自嘲罢了。重点在于不能这么流浪下去,这么漫无目的晃晃荡荡,没完没了,周游世界吗?该有个归属了哇。
包裹里还有四枚铜钱、半张煎饼的时候,雨生遇到了这支队伍。他要当兵。
村子里的兵们到处刷标语。雨生的私塾底子这下派上用场了,标语上的字他都认得,“保卫和平,不要内战!”、“反对独裁,建立民主联合政府!”、“武装起来,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云云。字是认识,意思却不懂,不知道说些个啥。
村口空地上,居然有两个兵在那里打呱嗒板儿,嘴里伶牙俐齿念念有词一个劲儿叨咕着,好像是叫穷人参加穷人的队伍,武装保卫和平。引来一堆人围观,一个个儿的咧着嘴乐。空地上还摆着一张桌,有两个兵坐在桌子跟前,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有来当兵的,就往花名册上写名字。后头还站两个兵,守着一个筐,筐里可不是银元,是纸扎的红花,写了名字的人就给在胸口上戴一朵大红花。
雨生袖着手,踅摸过去,冲坐在桌前的兵说:“俺要当兵,恁给俺大洋不?”
那兵笑道:“老乡,你是说你参加我们队伍,要我给你大洋?”
雨生说:“嗯。别人都给。”
那兵又笑,说:“那是军阀的队伍吧?我们可是共产党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穷人保家保太平的。老乡,我看你也是个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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