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班长李来贵告诉夏雨生,敌人炮火停了以后,照例是步兵冲锋,咱阵地上听不着机枪响,眼看敌人成群结队就要冲上来了,胡连长急得一个劲儿地叫唤:“机枪!机枪!狗日的夏雨生,你生兔崽子去啦!”任凭连长怎么叫唤,机枪还是不响。俺想,雨生不会是吓破胆儿了吧,狗日的平时那么胆大呀。俺就沿着战壕挨个猫耳洞里去找,先找着副机枪手徐石鼓,人已经不行了,下半身都没了,再找着你哩,一头、一身是血。俺就喊:“卫生员!卫生员!”卫生员没来。连长还在那边叫唤:“李来贵你咋乎个球!机枪!机枪!”喊不响机枪,又喊:“手榴弹!手榴弹!”大家伙儿都放下枪,扔手榴弹。俺一想,不好,都扔手榴弹哩,这是敌人逼近了哩。俺就顾不着你哩,俺从你怀里掏出来机枪。那机枪让你护在怀里,好着哩。机枪幸亏好着哩,不然你就算活过来连长也得枪毙你!俺架上机枪就打。可算把敌人打退了。这会儿卫生员才跑过来。老子上去就给他娘的一脚:“你狗日的死哪去啦叫你叫不应?”那狗日的说:“老子打枪哩哪顾得上救人!”慌忙把你掏出来,卫生员摸摸你还有气儿,寻着你伤口在头上,就给包扎上了,叫担架队抬下去。抬你的时候,俺看了你一眼,你面色死灰,满脸是土,你的脸色就跟那土的颜色是一样的。俺想,坏哩,你恐怕不行哩。嘿嘿,谁知道你小子命硬,愣活回来了。

仗打起来,指导员那白白的脸蛋也黑着了,那上面糊满硝烟、泥土,那还能白吗?还是咱连长好,脸本来就黑,糊了硝烟泥土也是个黑,反正都是黑,就无所谓了。不过,打完仗,指导员洗一把脸,人家那脸就又白了。连长的脸却怎么洗也洗不白。

没送你去医院。哪里有医院?医院离咱几十里地哩,送去该死也是个死。也没人送,那么多伤员,都去送伤员,敌人冲上来,谁打呀?见有地方上的担架队上来,就吆喝他们,送堡垒户了。

还好,头上的伤,即使是要命的伤,那伤口也不大,不易感染。不像肚子上腿上,碗大的伤口也不一定要你的命,但伤口大,易感染,不易愈合。伤口感染了,溃烂了,化脓了,人发烧,烧不退,照样要你命。伤在腿上还好,感染了还可以截肢啊,伤在头上、腰上、肚子上,怎么截?

雨生太阳穴的伤口没有感染,留下一个疤,亮晃晃的,在印堂上,怪显眼的。曾经有一度一下雨头就疼,后来,才慢慢不头疼了。李来贵说,挺俊的后生,这下坏哩,找不着媳妇哩。雨生笑笑,不在乎。此时的夏雨生对男欢女爱早已经有了萌动,但对于娶媳妇,他想都没有想过。

雨生昏迷了两天,就醒过来了。醒过来两天,却又昏迷了。这回昏迷不是因为伤,是病。

伤没好利索,又染上了疟疾,打起摆子来,人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叫冷一会儿唤热的,跟副班长马嘶一个鸟样。

那马嘶患疟疾,被送到堡垒户,从此生死不明,音讯渺无,就算病好了,也不一定归队,就算归队,也不一定回原来的队伍。部队大踏步运动,原队伍距离他养病的村子越来越远,他找不到了。

雨生养好伤,再养好病,俩月了都。

他反反复复昏睡了十几天。

那天,雨生醒利索了,房东谷大娘过来,说:“可是醒啦,这若醒不过来,人可就没了。”

雨生说:“渴,俺渴,大娘给俺水喝。”

谷大娘端了水来,叹道:“队伍上把你口粮给断了,往下,咱吃个啥呢?”

谷大娘叨咕说,队伍上说了,伤是伤,病是病,养伤嘛每天供应二斤小米,养病,没有。你那伤养二十天,剩下的天都是养病,口粮不供应。队伍上粮食紧,得匀给能打仗的同志吃,不然队伍靠啥打仗?你不能打仗了,见天躺炕上,还想吃粮食,不合情理,白吃么这不是。

谷大娘说:“咱没粮了,咱吃啥啊?”

雨生喝了水,身上有劲了,拉拉皲裂的嘴皮子,说:“没啥。”

谷大娘说:“咋还没啥哩,你饿不死咋着?”

雨生说:“有口吃的就吃,没吃的就不吃,随他去。”

谷大娘说:“嗬!嗬!”光会嗬嗬,不知道说啥了。半晌,说:“这共产党的兵到底不一样,心可宽。”

雨生心想,心不宽能咋,心宽,心窄,还不一个球样!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爱咋咋!

一身瘫软,但不难受了,躺在暖烘烘的炕上,人还蛮舒服。就瞌上眼皮,拢了手,翘起脚,打盹儿。那翘着的脚,一晃一晃的。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谷大娘蜷着腿在炕桌上做针线,说:“这人呐,说命大,那命还真够大,前庄咱队伍医院里有个伤员,胳膊、腿都使锯子锯掉了,人成了个葫芦似的,看着都瘆人,可人家活得可好好儿的,照样一顿吃仨馍,红光满面,笑模笑样,恁说这命,啧啧,大不大。可命小的,那也忒小了点儿,恁瞧瞧后庄抬下来个兵,这搭眼看去,浑身上下,哪哪都好着哩,胳膊腿,头,胸,肚子,都囫囵着,毫发无损哩,就后脑勺上筷头大个孔,他戴着帽子人都瞧不着,唉!这命,就没了,恁说说这命呐,小不小。搁哪讲理去?没地儿讲理去,到阎王爷那儿叫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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