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一番心思似不在这话题上头,甚敷衍地嗯了声。
这样的夜晚,也无甚要紧事,正适合八卦。我不知哪来的八卦之心,很想见见他这个善良的阿娘,便追问了一句:“你阿娘这样好的女人,我明日得空,若方便定要去拜访一下。想必她一定是温婉贤惠,美丽动人的。”
蚩尤抬起眼皮觑了眼,一番游走的神思回过神来,语调暗沉道:“我十五岁那年,她就过世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无药可医!”
我愕然地啊了下,“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你,一定很伤心吧!”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这说的什么废话,待他如亲生的阿娘去世,他一定是很伤心的,还需要我问吗?
果然,蚩尤对我这么幼稚的问题不置可否,扭头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雨幕,又垂下头去不做声了。今夜,他突然好沉默。
雨声停了,外面寂静一片。我裹着绢被感觉很是温柔暖和,蚩尤却身着单衣,我看着都觉得冷。默了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好心提点他:“你是否该睡觉了,看情形,已经五更了,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气氛有点沉闷,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便想起身告辞。他点点头,我以为他认同我的建议了,心中一喜,结果他又摇摇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我心又悬了起来。
沉闷了许久,蚩尤终于抬头来,将手中的竹笛啪一下放在桌上,站起来踱了两步,然后盯着我道:“珠珠,其实我并不喜欢征战,可有时候,却不得不为之。”
我紧了紧被子:“你是说,你要征战?你要征战何处?”
蚩尤顿了顿,道:“昨日得到消息,西陵氏攻打炎帝部落,本来我们凡间,部落之间为了争夺土地粮食和奴隶,经常打打杀杀,本就不算个事。奈何西陵氏嫘祖现在是有熊国元妃,虽然西陵氏首先挑起战端,但却不敌炎帝烈山部落,西陵氏长老求助嫘祖,有熊国指派具茨山的大鸿前去助战,大鸿勇猛,势如破竹,烈山部落被打得七零八落。”
我迟疑了下,“可那与九黎部落有何干系?再说轩辕和神农本是同父之宗,虽不是一母同胞,可也流着同样血脉,部落边界为了抢夺粮食工具和奴隶,打打闹闹你也说是正常不过的了,轩辕不会吞并他亲兄弟的部落的。据说所知,轩辕自幼和炎帝关系最为亲厚,只要他不出手,大鸿也只是调停而已,不会真吞并了神农部落的。”
蚩尤皱眉看着我,冷冷道:“你就那么相信他吗?”
我避开他冷漠的眼光,嗫嚅道:“轩辕已经是有熊国的上皇了,他何必吞并自己亲兄弟的部落,他的权势已然倾天下,他没有必要……”
蚩尤打断我的话道:“你太不懂我们凡间男人的野心。他还在少皇的时候,或许不会那么想,可他现在已经是上皇了,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几个人能抵得住天下一统的野心和梦想。珠珠,男人就是这样,一旦赋予他无上的权利,他人性中的弱点就会凸显出来,没有人能避免。”
我冷冷地看着他,“那么,你也一样么?”
“我?”蚩尤愕然地张了张嘴,楞了半晌才道:“我自然一样,也不一样,我至始至终要的东西都不一样。”
“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蚩尤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好一会才抬头来看我,“如果我说,我想要你,想要你的一颗真心,你舍得给吗?”
我呆住。神女说过,我这颗玄珠心,一旦离开我的皮相,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破雾劈云,是不可多得的神物。凡人贪欲自私,为了一己私利会不折手段,所以她要我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凡人说出自己这颗心的秘密,这不但是为了保护我的性命,也是不能让它流落到凡间不怀好意的人手里,以免给天下带来祸端。我一直恪守这个秘密,即便他们都知道我是只蝴蝶变的仙,却不知道我有一颗如此神奇的心脏。难道,蚩尤知道我的心脏秘密吗?他今夜这般纠结苦闷,是因为想要我的心。
我警觉地提了口仙气。虽然我没有什么法力,可凡人想要伤我,却也不那么容易,除非我在白日为蝶的时候,仙力减弱,不当心才会被伤,可我有玄珠保护,要取我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蚩尤死死盯着我,半响后,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看你紧张的,你放心,我虽然是上皇,拥有生杀大权,可我不喜欢强迫别人。尤其是你,我说过不会强迫你,就一定不会。你心里还有轩辕,我等你忘了他。”
原来如此,他所谓的要我一颗真心,竟然是这样的一颗真心,我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吁出一口气,我微微笑了,“无论是你还是轩辕,我们终归仙凡有别。轩辕有嫘祖,你有要离,我觉得甚好!”转头望了望窗外迷蒙的天,“你看,天快亮了,我又要变成一只蝴蝶,而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该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去了。”
蚩尤冷着脸移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下巴抵住我的额头,“为了你,我天一亮就可以让要离离开,我知道,你们神仙不喜欢男子娶很多女人,我只要你,别的都不要!”
我使劲挣扎下来,指着他生气地说道:“你,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要离是你的妻子,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她。”
他满脸怒容瞪视着我。
我心有不忍,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都说凡人有来生,如果真有来世,希望我们能早点认识。”
都说今生修得好,死后可投胎再次为人。我是仙,我的来世也是仙,与凡人的来世并不交集。然而我听神女说过,凡人中那些德性、能力极为突出的人,死后不但有机会转世投胎,还有可能成为天上的神仙。或者有些人,本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但是我今日和蚩尤如此说,却只是想安慰下他而已。毕竟在我遭遇轩辕变故的时候,他那么细心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我希望我的拒绝不会让他感觉受到伤害。不知为何,面对他,我总是有许多不忍,不愿意伤害他,也不愿意他伤心。
蚩尤退后一步,握着拳头道:“我不要什么来世,我会等,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的。”
我体谅他此时心情不佳,并不急着反驳。天色已经翻了鱼肚白,我起身告辞,留点时间给他休息。蚩尤看起来狂放不羁,却是个心细的人。他说他早有吩咐,每日黄昏前,不许任何人来我的寝殿打扰,这也是不想人对我生疑。我很感激。只是既然酒醒,我又心念着去见奇相,少不得要和他告别了。
看他这个情形,我若当面辞别,他必定会阻拦。所以我便在房中留下木简,悄悄地离开了。早听说边虞替蚩尤召见了共工风师一干人等,大约蚩尤这番议事需要不少时辰,待他看见我这封木简的时候,我已经在几百里之外的奇相家中了。他便是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望远兴叹吧。
这一路飞的很是顺畅,也很寂寞。我便有了许多空闲来胡思乱想。想到轩辕和嫘祖,心便抽抽地疼。想了回蚩尤说的那番话,我替凡人又要经历大规模的战乱唏嘘感慨了一番。又猜想蚩尤看到我的辞别木简时,他愤怒懊恼的表情,我心情略有舒畅。
山水依然是美丽的山水,田野依然是油绿的田野,可我看待它们的心情却有些不一样。凡间再无我留恋的东西了,我决定和奇相辞别后,便要回瑶灵台去,以后安心住在瑶灵台,没有特别的事,便不再下凡,和神女采司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神女说过,只有我历经了凡尘的情劫,才会断了凡尘的孽根。唔,我庆幸这番情劫历经得还算好,没有伤筋动骨,没有惊心动魄,并没有神女说担忧的那般,危及到我的性命。只是轩辕,终究还是有缘无分了,我伤情地想了想曾经的点滴,落下几滴泪来。
泪还未干,远远便看见奇相。她正拎着个草筐子在集镇的后山坡上缓步前行,半截身子深深埋下,不知在寻摸什么东西。
我潇潇洒洒地飞过去。从阳谷到这里,几百里路程,幸好我还有仙法护身,提着仙气踩了一日云头,到这里的时候,不算很累。
刚过午时,阳光正好。入秋的阳光不那么灼热,晒在身上暖暖的。尘世间那些蝴蝶,此时几乎都归了虫蛹殆尽。我一只蝴蝶在她头顶徘徊,很是突兀明显。
奇相从地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拔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仰着头举起来对着阳光观察,这个时候,她看见了阳光下的我。她似乎怔了一怔,手里的东西掉了下去。眼却还睛直直地看着我,手僵在半空,半晌没有动弹。
我畅快地在她面前翻了个身,抖了抖翅膀。她突然冲我一乐,眼眶子却红了。我晓得她是许久未见我了,高兴地哭了。心中莫名感动,深觉得来和她辞行是神明之举。
化蝶的时候,我与人类的语言是不通的,这点奇相也知道。她扬扬手,招呼我和她一起上山。看她的情形,又是在寻找什么药草。奇相是个奇女子,她喜欢去野外寻找能治病的草药,这点和炎帝很像。我觉得,她若有缘结识炎帝,必定有很多的共同语言。
缘分这个东西特别奇怪,早一天晚一天、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不行的。奇相的缘分未到,我一直觉得她总有一天会遇到个特别明白她的好的人,不会在意她的长相家世,看到她的善良勤劳,只有这样才能终得圆满。
陪着奇相寻摸了半日,她的草筐子里终于满满当当,有野菜,也有可入药的草。她停在山腰上,追逐着我游戏了一会,这才揩了揩头上沁出来的细密汗珠,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山下发呆。
山下,是绵延起伏的田野和村庄,几条细细的河流蜿蜒中间,阳光下闪烁着白白的亮点。恬静安详,平和宁顺。这是她钟爱的家和她的族人。震蒙氏属于有熊国管辖,与上邽不过百十里地的路程,所以这里各方面的条件相对较好,生活比较富足。
我分明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许担忧,却不知道她担忧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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