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波兹南。  夕阳西下,克尔多夫教堂响过十声钟声。一小片乌鸦在远方飞起。  城北边境车站新到了一辆列车。  前些天刚下了雪,蒸汽铁皮列车车顶有坑坑洼洼混着泥水的白雪。在暗金色的落日余晖中发出奇特的光芒,仿佛生锈的木偶一般。  寂静中走下来一位乘客,    长达数十小时的旅程,这人一直坐在窗边,除去偶尔去倒一杯热茶,她几乎自始至终都是这一个姿势——坐在窗边阴暗的角落,紧贴着列车的铁皮墙。列车不停颠簸,昏暗的吊灯摇摇晃晃,这人穿着密不透风的似乎有些发霉的鼠灰色大衣,戴着深黑色连兜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低头紧紧抱着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纸袋,几乎看不出是睡着还是醒着。由于纸袋的颜色几乎与他一身的深色装束融为一体,除非仔细观察,那纸袋几乎无法被辨认出来。  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鸣笛声,他动了动,低头起身,慢慢走下车。    走出列车站,只有一条道。顺着这条肮脏而廖无人烟的道路走到尽头,便能看见一扇巨大的钢铁城门,  还有那连绵十公里的黑色铁墙。    兜帽人走到城门前,他的脚边躺着一只死猫。苍蝇嗡嗡飞舞。他穿着一双米黄色军靴,踩在脏兮兮的雪上,发出腻耳的咯吱咯吱响。他活动着脚腕手腕,在十几小时的坐姿后,他的关节随着运动产生轻微的啪啪声,他呼出一口气,伸手用力拉下吊在城门正中央的一条由机械齿轮绞成的锁链。    波兹南的守城人正在点灯,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寒冬长夜。值班室里放着喀秋莎唱片,守城人坐在塔楼顶层,头戴熊皮帽,噼噼啪啪敲击圆帽木键盘,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外几千米之下的斑驳白雪。  极其刺耳的声音陡然响起。  意味着城门的警铃被拉响。有人想要进来。  守城人抬手拉下电听筒,放在耳边。那听筒形似古铜色的红酒杯,被焊接在一根钢铁锁链上,锁链被吊在守城人头顶的天花板上,然后长长地垂下来。    “姓名。身份。”守城人开口询问。    微弱的电流滋滋声中,听筒那边传来一个冷漠的女声。    “西莉亚·海瑟薇。帝国医师2995。”    片刻寂静,听筒里只有守城人翻阅出入境记录纸张的沙沙声。然后他掏出怀表,并在纸上重新划了一笔。    “好的。欢迎回到苏联。”    沉闷而压抑的声音轰然响起。转动的齿轮牵动城门,拉来一条狭窄的缝隙。兜帽人走了进去。然后那条缝很快便合上了。并且夹死了一只妄图飞进去的苍蝇。    进入第一公民区苏联境内的波兰边境城市波兹南。兜帽人的暗黄军靴终于踏在干净一些的雪地,寒风夹杂细雪,把他的黑色披风哗得吹开。那一片连绵十里的钢铁城墙,丝毫没有隔绝外面的寒冷,只是比起城外的阴森潮湿来说,空气干燥了一些。落日的光芒落在干净整洁的街道,街上零零落落走着几个人。整体上相当空荡安静。    然后他抬起双手,微微低头,扯下了连兜帽,倾泻出一头柔顺的深栗色长发。  原来是个年轻的女人。    她脚步极快,径直向城门附近的守卫走去。  “捷列金先生在哪里?”女子开门见山。她微冷的声音和她的脚步一般,直截了当,没有丝毫的迟疑。  “海瑟薇医师。”守卫背着一把枪,正在点烟,对她点了点头,“找捷列金长官有什么事?”    “我有东西要交给他。来自今年的德三区人口统计普查。”女子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袋。    “维卡·莫洛斯·捷列金先生现在在莫斯科,参加高级会晤。”守卫终于点着了那根烟,烟雾随风扑到了女子的脸上,还有他身上熊皮大衣沾染的伏特加味道。“德三区又死人了。再次发生机器杀人事件。”  阳光下女子的脸有些苍白,她脱下那件有些发霉的大衣,露出里面的黑色披风与米色绑带衬衣领。披风的左肩镶嵌三颗齿轮勋章,是她为机器局效力的象征。她闻言点头,放下了那双戴着黑丝绸手套的手。    “那我先回实验室了。”女子向上拉了拉手套,淡淡点头。“请向捷列金先生发送报,说明我已从德国第三公民区回来。”    “好的。可是捷列金先生在一天前向我们询问过海瑟薇小姐的下落。他似乎希望,你回来之后即刻前往莫斯科见他。”    “……即刻?”    “啊。海瑟薇小姐也可稍作休整。莫斯科回忆将在三天后举行。总之捷列金先生希望在那之前见到你。”    女子稍稍呼出一口气,顿时在耳边升起一片白雾,点头道,“好的。”    “嘿!赫尔耶夫!”  守卫应声抬头,朝路过的几名士兵挥手。士兵打过招呼之后,继续道,“我们需要出一趟城。就现在。”  “嗨。这么晚了,去干吗?”守卫吐出一口烟,弹了弹烟灰。    几个士兵稍稍错开,露出了被夹在他们中间的一个人。那人低着头,穿着皱巴巴且单薄的黑色衣服,脚步踉跄了一下,脏而纠结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  “押犯人。”守卫了然,点头放行。  “什么犯人?”西莉亚·海瑟薇看了那一行人片刻,将目光转向赫尔耶夫,淡淡开口。  “间谍。几个月前从德三区偷渡过来,昨晚确认间谍身份。即将被处决。”守卫把烟扔在地上,并用皮鞋碾了碾,指着囚犯点了点头,“最近德区境内暴民冲突不断。竟然嚣张到明目张胆地向苏联输送间谍的地步了。”    西莉亚·海瑟薇点头,抖了抖兜帽上的雪,“什么时候处决?”    “现在。”    兜帽上已经没有雪了。西莉亚·海瑟薇重新戴上,转身准备离开。    而那一行押运囚犯的士兵也走过来了。与西莉亚·海瑟薇擦肩而过。    “叛徒。”    那一瞬间,这两个清晰低哑的字响起。如同一块石头,砸在柔软而深不见底的雪地。    西莉亚·海瑟薇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向前走。    “西莉亚·海瑟薇。叛徒。”囚犯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且伤痕累累的脸。被发现身份的间谍,身陷囚笼,也被扒去了那一身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苏联军服,此刻的他单薄而瘦削,无不彰显着他真实家乡的落后与贫穷。此刻他的眼中漆黑一片,流淌出同样黑色的仇恨与愤怒来,显得更加丑陋了。毕竟贫穷与丑陋总是相伴相生。  看得出这位卑鄙的间谍在过去的两天内饱受折磨。苏联机器局下设夜莺情报司,情报司的安德烈上校一向擅长折磨间谍与俘虏,    这次她没有再停顿,而是微微加快步伐,向前走去,面无波澜。    “叛徒!海瑟薇!背叛了德意志!你地狱会因你而腐烂!”头被一把枪紧紧指着,双手反剪在身后,囚犯高声大喊,忽然剧烈挣扎,扭头去看渐渐走远的兜帽女子。    “你就是捷列金的一条狗!”囚犯咆哮,仿佛一条受伤暴怒的野兽。    在一连串的高声谩骂之后,士兵终于采取了行动。事实上,此前士兵一直未有阻拦囚犯对女子的谩骂,而是悠闲地站在一般,似乎在欣赏一场有趣的笑话。但此刻不同了。毕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最高长官被如此辱骂。一名士兵立即用枪托狠狠打了他的后脑一下,他忽然失声,原地晃了晃,血立刻从额头上流下来。    然后他继续大喊了起来,用留着血的嘴大喊,仿佛疯了一般。“叛徒!叛徒!叛徒!”    兜帽女子走远了。  谩骂声始终没有停歇。  这叫喊实在太过大声,惊扰街道居民。于是从街道两侧的楼房的窗户里伸出了几个脑袋,对着那一行士兵指指点点。囚犯很快便被拖远了,看不见了。于是那些目光最终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年轻女人,兜帽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戴着一双黑丝绸手套。    然后伴随一声枪声,谩骂戛然而止。    日落之时的十声钟声已经将白杨林中的乌鸦希数惊起。  除了带走一个低贱的囚犯的灵魂,这声枪声什么也没能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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