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输入编号。” 机械的电子音响起。西莉亚·海瑟薇站在一面黄铜做的铁门前,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指在圆帽键盘上按了几个数字。 “2—9—9—5” 安静三秒,机械音再次响起,同时吱的一声,门被开启。“帝国医师,西莉亚·海瑟薇。欢迎回来。” 在机器局里,每一位职员都有着自己的编号。这编号与职位高低,等级,性别通通都无关,它只是代表着响应职员的出生日期。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何时成为第一公民的日期。一等公民,二等公民,三等公民,这些从一个人出生时就定下来了。美利坚合众国的黑鹰,与地球北端的红色苏维埃巨熊,出生在这两个国家的公民便是一等公民。英国,法国,荷兰,还有数不清的许多国家,隶属第二公民区。剩下的三等公民出生在德意日,在那里饿死,或者老死。活下去。这种国际秩序从二战后便被确立,并在之后的一千年内被执行。 公园三千年,蒸汽机器文明高度发达。如果说世界是一架天平。那么这个天平的两段,便是机器局,与国际事务司。分别位于苏联与美国。如今的蒸汽文明中,每一台机器都出自机器局之手,从不起眼的平凡柜台点钱机,到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机器人。 一般来说,公民等级是不可跨越的。而位于苏联的机器局内部人员全部都拥有第一公民等级,所以这编号几乎百分百地代表着该职员出生年份。 所以每一个初次见到西莉亚·海瑟薇编号的人,都会露出惊讶的表情。毕竟这名表情淡漠的女子即使有些年轻的身体,也不可能只有五岁。 然后他们便明白了,并且露出掩饰的很好的厌恶与鄙夷。她不是作为第一公民出生的。她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昭示着她的雅利安人血统。来自德国三等公民的下贱奴仆,却有着天大的好运气。2990年,由于德三区的一场事故,她父母双亡。那天有一辆红色列车经过德三区境内,上等公民坐列车车厢内,即将前往阿尔卑斯山欣赏一百年不遇的大雪。 据说在山脚的小城里,有一座高塔,武装森严。对自然风物感兴趣的一等公民,坐在塔顶的咖啡厅里,观赏身下的云雾缭绕。最好的景色落在这里,着实暴殄天物。 随着一场事故,列车不得不半途停了下来。 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一连串极其刺耳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的乘客向窗外看去。看见白茫茫大地上溅上的一大片血花。 有人死在了飞奔的列车下。 一场事故。然而却似乎疑点重重。事发地点是一条废弃的车轨,按理说,列车不该再经过那里。然而事实却是,列车不仅跑上了那道铁轨,而且撞死了一个刚刚正经过附近的人。 死者趴在铁轨旁的雪地里,血肉模糊。 由于列车此时载着满满第一公民乘客,事件影响不可不说十分恶劣。列车警卫员倍感棘手,决定先加调查。 经过调查,该名死者确认身份,是德意志三等公民。然而一切却越来越谜团重重。种种证据证明,她当时本可以逃掉的,此处不只有这一根铁轨,而那些留在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也证明,她本逃脱了列车行进的方向。然而列车却几乎紧跟着她,然后框地一声碾过去。 吊诡的事实。蓄意杀人? 然而列车无人驾驶。蒸汽文明高度发展,只要被输入程序指令,机器几乎可以替代人类完成所有的事。 而且,开什么玩笑?你会煞费心机地谋杀一头猪吗。 最终它被当做一场事故被处理。苏联机器局最高长官维卡·莫洛斯·捷列金,当时也在车上。随后他便被无数质疑目光所包围。世界上的每一台机器都出自苏联机器局,这次发生如此荒谬的指令失误,于是机器局派出代表,致以歉意,并声明对此负责。 列车警卫员霍裹紧大衣,走下车查看情况。然而当他正要向那片血迹走去时,忽然顿住了。在那个卧倒在雪地里的红衣身影旁边,似乎还有一个人。 那人缓慢站起来,看了看四周,后退几步,忽然踉跄跑了开去。 “站住!是谁!” 那人并没有停,实际上,他奔跑着的身影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格外渺小。 “站住!我数到三!”警卫员端起□□,喀得一声上膛。 三秒后,枪声响起,那人摔倒在雪地。 被一圈枪包围,那人抬起头,帽子滑落。竟然是个小女孩。勃朗宁□□,一枪击中左手,骨节断裂,惨不忍睹。后来经过治疗与抢救,很遗憾的,她还是没能保住双手。接受截肢,并接上了两只橡木做的手掌。 女孩的身份也随后被查明。遇难者正是她的母亲。 之后苏联机器局最高长官捷列金先生为表歉意,将这个孤女带出德意志第三公民区,随后的若干年里,她独自前往二等公民区英国学习并生活。并在2995年之后,奇迹般考入苏联机器局总部,被正式授予第一公民身份。 这个孤女,仍然保留着她的德意志名字——西莉亚·海瑟薇。 而此刻她正站在苏联机器局驻波兰分部的实验室门前。随着她用那只木头做的手按下四个数字,门应声打开。 只不过门是向下开启的,露出一个地洞。 西莉亚·海瑟薇,职业为帝国医师。所谓帝国医师,又名机器医师。顾名思义,职责就是修理机器人。对照着机器检验合格标准,她使那些残肢断腿,奄奄一息的机器人,重新活下来。当然,有时也会反过来。 西莉亚顺着楼梯走下去,实验室建在地底。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一个巨大的仓库或者地窖里工作,这里寒酸而阴冷,而她仿佛一桶粗制滥造的葡萄酒,被遗忘在这里,散发出发酵的气息。但实际上,这里的炉火烧的很旺,空气温暖。西莉亚走入实验室,脱下斗篷,绾起米白衬衫的袖口,揉了揉鼻子。这次的出差确实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她几乎能够闻到灰尘的味道了。西莉亚叹了口气,搬来一架梯子,踩在梯子上清扫高层档案柜的灰尘。 “西莉亚·海瑟薇。你回来啦。” 西莉亚抬头。实验室里到处都立着高高的木柜,一瞬间她搞不清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然后她向下爬了几步,扭了扭头,就看到了。 尽头的一个高档案柜顶上,坐着一个人。年轻人从一排书后伸出一个长有红棕色头发的脑袋,冲她微笑挥手,露出雪白的牙齿。橘红色吊灯几乎就垂在他的头顶,他穿着宽大的亚麻色白色上衣与背带裤,坐在柜子顶端,双脚垂下,两根长长的鞋带晃晃悠悠。 “杰克,下来。”西莉亚皱眉。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他就那样从三米高的木架上径直跳了下来,引起她的低低惊呼。并且飞快向她跑来。 “不要这样,杰克。”她叹气,揉揉额头,“我不想再修理你了。”然后她被温暖的怀抱包围。 很奇怪,冰冷的机器也会有这样温暖的怀抱。 “西莉亚·海瑟薇。我晒了一天太阳,想给你一个温暖的怀抱。” 杰克说得很认真。抱得她也很紧。 灯光洒在二人身上,西莉亚的脸被埋在他的胸膛上,听起来声音闷闷的,“杰克,我走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认真吃药?” “当然。我觉得我的病快好了。”叫做杰克的机器人有灿烂的笑容,“西莉亚·海瑟薇,我希望我快点好起来。然后我就可以给你买一束花,陪你去任何地方。” 她抬起脸来,挣开他,转身离开。 “西莉亚·海瑟薇,你要去哪?”杰克不依不饶。欢快地跟在她身后。 “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年轻的机器人语调兴奋。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所以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复,仿佛呀呀学语的孩子。其实从他降临在这世上本来也只有三年。 三年前。西莉亚第一次见到他。他诞生在华沙分部。从他睁开眼开始,西莉亚·海瑟薇对同批次机器人进行了质量检测,看能否顺利投入市场。然后杰克看着自己的同伴逐一离开,而自己被留下在空荡荡的实验室。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向窗外,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新奇。然后在快要日落的时候,有人走了进来。杰克眨了眨眼,那是一个体格瘦小的年轻姑娘,戴着黑手套,雪白的脸上有两颗如蓝宝石的清澈眼睛。 “我叫西莉亚·海瑟薇,帝国医师2995。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负责你的精神治疗。”她淡淡开口,一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生病了。” 第二天杰克便跟随她前往波兹南,并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半步。 哦对了,那时他还不叫杰克。 机器人是没有名字的,机器局只负责给他们赋予编号。当然,当市场上的机器人被人买走后,买主可以随意给他们起名字。 杰克这个名字是她为他取的。有一天她例行在波兹南的地下实验室工作忙碌,在日落的时候结束一天的工作,她翻找出一只留声机,放了几只老掉牙的曲子,并且跑到厨房煮了一壶咖啡。坐在档案室的地板上,她绾起偷头发,露出雪白光滑的手腕。深栗色的长发弯曲如海藻。他一直在旁边。 忽然她抬起头来,对他稍稍皱起眉。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又闯什么祸了。然后她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好。”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西莉亚想了想。 “今天是我们相识一百零三天的纪念日。”杰克很伤心。 “……这意味着你已经足足一百多天没有被我修好了,这很值得自豪吗……” “没关系。”年轻的机器人咧了咧嘴,他的笑容一直有一种独特的感染力,仿佛开放在伏尔加河河谷里永不凋零的向日葵。“只要西莉亚·海瑟薇一直都在。我只要每天能看见西莉亚·海瑟薇就好了。” “你不想出去看看吗?”西莉亚仍然冷着一张脸,移开视线。“我的意思是,你从被制造出来,就待在实验室的仓库里。你甚至没有看过白杨树,冬天的雪松。” “以后会的。等西莉亚·海瑟薇把我的病治好之后。”厨房里的咖啡已经煮好,年轻的机器人端着托盘向她走过来,他带笑的声音像他浅红棕色的头发一样朝气蓬勃,“我相信海瑟薇。” “谢谢。”西莉亚停顿了一下,接过一杯咖啡,低头重新翻看起书页。 “亚瑟·怀特来过吗?” “啊。怀特先生在三天之前来过。”杰克一拍脑袋,“并且给你留了一张字条。” 西莉亚接过字条。羊皮纸上的字迹是她万分熟悉的龙飞凤舞。 ——“亲爱的,你要去德三区怎么没告诉我?到苏联后迅速与我联络。” 又是这种语气。表面风平浪静,带有占有欲的责备却从每一字母散发出来,尽管那人包装以温柔的甜言蜜语。 “见鬼。”她把纸条卷起来,扔在桌子上。 “西莉亚·海瑟薇好像很在乎怀特先生。” 西莉亚没有抬头,又翻了一页书,“毕竟我们已经是恋人了。” “恋人是什么?”杰克转身,去擦远一些的书架。“西莉亚·海瑟薇会嫁给他吗?” “如果我足够倒霉。”她似乎烦躁,把笔啪的一声甩在桌子上,停顿片刻,又笑了笑。 她的微笑极其稀少,所以他捕捉到了,随即报以真正灿烂的微笑,尽管他大概并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杰克顺着木梯爬上去,伸手擦拭书柜顶层的灰尘,“地下档案馆也要打扫吗” “等会吧。”她捧着一杯热热的咖啡,小小地吸了口气,“慢一点爬,杰克,小心。” 年轻的机器人挥了挥手,扬眉一笑,“西莉亚,海瑟薇。” “嗯?”她头也未抬,油灯下的书页有着温暖的浅黄色,她用依然戴着黑手套的手揉了揉额头。 然后他清朗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如同春风吹开一颗橡树的绿芽。 “我可以叫你西莉亚吗?” 灯光映在她平静的脸上,仿佛温暖的金色河流流过雪白的山谷。她迎着他的笑容,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又翻了一页,露出一种悲伤的笑容。“最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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