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澈想了想,问道:“你当初入门,可有人问你是男是女?” 我摇了摇头,“无人问起。” 嬴澈道:“既无人问起,又如何算作存心隐瞒?只不过是他们未问,你也不曾主动提及。但依我之见,你若不想隐瞒下去,此事宜早不宜迟。” 我神色尴尬,挠头道:“你这话虽有诡辩之嫌,不过听着还有些道理。你说……我该如何开口?” 嬴澈自顾沉吟,半晌道:“你不知如何开口,那就不必开口。” 我不解,“此话何意?” “百言不如一行。” 我低眉思索一阵,当即醒悟,“你是说让我径自换回女装?” 嬴澈颔首,“你还不笨。”说着,随手解开我的发髻,任一瀑如云长发散落及腰,然后捏住我的下巴,左右端详起来,寡淡的目光几乎扫遍我脸上的每寸肌肤,“从前倒是没有发觉,如今细细一瞧,你若洗洗干净,也堪称绝色。” 我面皮纵然够厚,但自小到大还从未被男子正儿八经地当作女子来评头论足,一时觉得尴尬万分,脸颊也莫名地灼烫。我挡开他的手,扭过头道:“什么叫‘你若洗洗干净’?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嬴澈突然微笑,“你这娇羞的作态,倒是有几分女子的模样了。” 他如此调笑,我自觉双颊更烫了,有些恼羞成怒道:“我可不知道女子该是什么摸样!” 嬴澈一味瞧着我,“有诗云: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我一头雾水,嗔道:“我读书不多,可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酸诗。” 嬴澈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懂不懂都无所谓,总之我会为你觅一套女装,到时你只管换上便是,至于事态如何发展就顺其自然吧。”说罢,他理平袍裾立起身子,也不见如何动作,人影一晃,去如鹞鹰,转眼眇然烟灭。 须臾数日,嬴澈果真为我觅来两套女装,皆为鲛绡所制,我其实不大懂鲛绡为何物,只是觉得素净雅致,而且柔和舒适。听嬴澈说,鲛绡是东海氐人国所织的一种薄绢,轻而韧,入水不濡,十分珍贵。最难得的是衣裙上特意绣了中皇城的徽记——一朵蓬勃盛开的荼蘼花。 我心思百转千折,始终难下决心,怕就怕宗主以为我故意欺瞒,一怒之下将我逐出师门,往日努力一朝尽丧。但是我已年过破瓜,身形渐已长成,想瞒似也瞒不了多久。与其被人揭发罪加一等,不如自行招认或许死罪可免?又权衡了几日,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将自己的身份公诸于众。 这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给自己梳理了一番,对于这种装饰门面的功夫我向来拙手钝脚,只能照猫画虎,折腾了好半晌,才勉强能见人,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心情一时难以言述,不禁长叹一声,换上衣裙出门往玉轮台而去。 中皇城门下弟子多为男性,女性弟子极为鲜见,而我平素皆作男性装扮,是以一众弟子皆以为我是男子,今日乍一见到女子装扮的我,尽皆侧目。就连向来稳重的景严也不禁膛目结舌,趋前来绕着我打量了许久,仍不信眼前所见,“小师叔,您……您这是施展的何种幻术?幻化女子如此惟妙惟肖,弟子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我哭笑不得,颇尴尬道:“你说笑了,这并非什么幻术,是……是我的真身。” 景严闻言,噤然无语。 正好三位长老也在,我低首移步至他们身前,双膝跪地,叩首请罪:“弟子有罪,请三位长老责罚。” 太常长老不动声色地目注着我,不知在作何思量。 重光长老与玉辰长老相顾一笑,道:“你且说说,何罪之有?” 我嚅嗫,“弟子……弟子不该隐瞒身份。” 重光长老捻须沉吟,“那又该如何处置你呢?” 我俯首道:“弟子听凭三位长老处置,绝无怨言。” “重光师兄,您就莫要戏耍她了。”玉辰长老“噗嗤”笑出声,伸手过来扶我,一面道,“阿璃,你快起来,重光师兄是在吓唬你呢。其实,你是女子的身份我们早就知晓。” 我一怔,“三位长老怎会知晓?” 玉辰长老微笑道:“若连你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那我们岂非虚度了这数百载光阴?” 我谨慎地问:“此事宗主也知晓?” 玉辰长老颔首道:“中皇城的事尽在灵素师妹掌握之中,她怎会不知。” 我不禁露了怯意,“宗主对此事可有异议?” 玉辰长老握一握我的手,笑吟吟地说:“灵素师妹若有异议,当初便不会破例收你入门,你大可放心。” 我微一点头,仍难遣忧心,目光偷偷地瞄向肃立侧旁的太常长老,他的眼中向来不揉沙子,他未表态,此事就不算圆满。 重光长老知我心思,笑瞅向太常长老,“太常师兄,阿璃的事,您怎么看?” 太常长老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正色道:“中皇城收徒只看品性资质,不论性别。” 此言既出,不啻是雨过天晴了,心弦骤松,大是喜出望外,“多谢三位长老宽容!” 如此,长久悬于心头的一块大石算是落地了,此番的首要功臣自是嬴澈无疑,为表谢意,晨课过后,我携了吃食与他相约在千乘崖相聚。 许是心境的变化,再走后山的羊肠小道,恍然觉得景致也与往日略有不同,天更高,风更清,林间的鸟鸣啁啾也带着愉悦的韵律。我的心情一如此刻的天气,雨后复斜阳,春色漫无边。 我一路边走边赏景,偶尔绕些远路,全凭兴味所至。行至半途,极目处一道料峭白影赫然映入眼帘,细细一辨,竟是灵素!她正于岔路口徘徊,莲步轻移,白裙微动,清艳似只生于天山绝顶的雪莲,刹那便令百花失色。她步履形态略显踌躇,而岔路的一侧正是通往承天塔。我远远驻足留意,见她迟疑再三,终是往承天塔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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