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向“讨人厌的公关公司老板”泄露朋友隐私的愧疚,琳达大概有好几天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孟熙。她自以为做得十分低调,可惜连其他同学都发觉不对,孟熙几乎可以猜到她们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了。    “你不用这样,”孟熙很真诚地告诉琳达,“本来我也需要找个机会说明一下杰克的事情,尤其是我和公司只是委托关系,更不应该出现疏漏。”    琳达这时反而不敢看孟熙了,她的手指在桌子上抠啊抠,哼哼唧唧地说:“熙熙,我是被安德鲁问慌了,才不小心说出你和杰克的事情的……我非常尊重你们的隐私……我以前是不喜欢杰克,可是他帮了我们的大帮,我其实是很感谢的。”    事实是,即使杰克帮了这样的大忙,琳达也仍然不会喜欢杰克。在这个“机会面前人人平等”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懂得如何大声宣称自己尊重别人,白人会特别想要显示对有色人种的尊重,政客们会强调他们对公众权益的尊重,普通人在公共场合比如餐厅还要显示对侍者的尊重……然而这些尊重被过分强调之后早已变成了一种习惯,也只是社交习惯而已。只需要一转身,所谓的尊重就能在内心变成一个笑话。琳达不会一见面就不喜欢罗兰或者里奇,因为他们有着相同或者相似的背景,阶级的气息像烙印一样从一出生就打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能够凭借这种气息寻找和自己相似的人,他们有的时候会将其称为“有共同语言”。如果说琳达是生活在漂亮而冰冷的城堡里的公主,那么小杰克大概更像是飘荡在森林里的野兽,天教地养、自生自灭。从城堡里看森林,会觉得黑暗里潜伏的都是威胁;而从森林里张望城堡,大概也确实不怎么顺眼。孟熙庆幸自己处于二者之间——祖辈历经时代变革,昔日繁华付之一炬,声名盛誉形同负累;父母是贫贱夫妻、白手起家;她从小过的是工薪家庭的日子,哪怕生活条件日渐优渥,也并没有因此居高临下……无论对哪种生活,她都并不感到抗拒,唯一抗拒的是曾经负气出走、浑浑噩噩的自己。    为什么会喜欢小杰克呢?琳达不开心,孟熙自己其实也不明白。勉强给自己一个解释的话,或许就是怪姐姐的心理作祟,专门喜爱热情又倔犟的少年人。杰克身上一定有某种特质吸引了她,让她对他一见如故,毫不犹豫地想要亲近。    孟熙原本有点担心,她见识过控制欲强大的经纪人是如何掌控艺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言一行的。安德鲁假如摆出一副恳谈的态度,她也不得不将自己和杰克的一点一滴都摊牌出来。然而,她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自己对杰克的感情。这样的应对,会被任何一个成年人解读为“头脑发热”、“缺乏考虑”。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顾不上担心了。安德鲁显然没有和“客户”谈心的打算,他们就电影宣传以及后续上映的计划开了两次会,《影像遗失》的点映和公映事务就都委托给“一位朋友”。两位主创闺蜜会后私下揣测:这位朋友应该是安德鲁临时挖来的人才,或许他那个不断扩大的公关公司业务范围很快就要再覆盖一项“院线运营”了。    至于她们之前探讨过的实习计划,倒是很快有了回音,安德鲁巧妙地把琳达塞进了一个因为公司股权变更而陷入混乱的A级项目剧组。他当然也没有放过孟熙,信心十足地表示要为她安排一个“绝对重要”的“实习机会”。    然而在此之前,安德鲁给孟熙安排了一系列的演员课程,以至于她不得不拿着这张培训表向学校申请调课,接着就每天忙得像是被抽打的陀螺。如果是有公司经纪合约在身的演员,可以直接在公司总部培训,最多也不过就是跑跑公司合作过某家培训机构。孟熙就没有这种待遇了,想要上满一天三节培训课,她可能需要横穿洛杉矶两三次,累得精疲力竭。安德鲁对此毫无同情心,事实上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在一开始就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你知道为什么有些演员的表演风格、外形气质看起来特别相似吗?因为他们是从一家公司出来接受同样的培训的。你知道为什么好莱坞某种类型的演员总是一代接一代地涌现吗?因为那是经纪人推陈出新的计划,已经成为固定模式。你没有进入这个系统,但是如果你肯认可我的安排,我可以帮你找到每个领域最好的老师,我可以承诺你接受的培训是最全面的,任何一家公司都有投入产出的成本考量,只有一个人对自己的投资是不会有成本考量的!进演艺圈的天才们没有这种机会,少爷小姐吃不了这份苦……”他笑了笑,眼神却冷得像是要从她身上刮下一层皮肉来:“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她珍惜时间、不怕吃苦,她心无旁骛、绝不懈怠。她最怕的就是浪费时间在毫无意义的享乐上,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把睡眠时间压缩到更短,用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和工作。琳达和桑德拉看到她的日程后,不约而同地做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就连严苛的利兹女士都一反常态地安抚她:“如果坚持不下去,就停一停,你还年轻,没必要这么累。”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孟熙的大部分课程都进展顺利,她是最好的学生,记忆力惊人,表演方面的天份说不上惊艳,但好在开窍早,勤能补拙,学习歌舞剧所提升的肢体表现力也帮了她大忙。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第二次跌倒在语言课上。没有人要求演员有怎样的古英语或者意大利语功底,好莱坞营造了一个“全世界说英语”的假象世界。但演员都在兢兢业业地模仿着各地口音,有些口音听起来完全不像是英语……孟熙还没有接触到那么深的课程,她要被美国各地不同的口音绕晕了。语言课老师嘴形灵活而千变万化,孟熙一开始还能跟着模仿几句,接着就越来越跟不上,她仗着一点小聪明,应付过去几堂课,最终当然是把口音模糊得一塌糊涂。她自己不满意,老师也不满意,可学语言急不得,越急越乱。    优等生变成了吊车尾。孟熙战战兢兢走进语言课教室,却发现安德鲁也板着脸抱着臂站在老师身边时,她已经预感到这节课会上得异常艰难了。所谓的教室,其实是这位老师的办公室。他在大学教文学史,同时也做各地口音的收集和研究工作,兼职是在戏剧学院讲语言课。每周,他能抽出两个小时指导孟熙,收费高昂得让她不敢看账单。大概是因为安德鲁也在,老师授课的节奏更快了些,她左支右绌,终于露出破绽。老师有些恼羞成怒,涵养风度丢了一半,就差指着鼻子骂她了。安德鲁看了好一阵儿,才满意地开腔解围:除了上课,你还需要更多练习。他提议让孟熙走上街头,多和陌生人聊天,“聊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该如何模仿了”。    孟熙是赌着一口气走出教室的,她随便找了一个地铁出口,漫无目的地和人搭讪——无论对方投过来的眼神是惊诧、包容还是憎恨。有人愿意停下来聊两句,更多的人行色匆匆不愿留步,地铁站出来的人流中还有一些蛮不讲理的流浪汉,随便一挥手就将她搡出好几米。她感到恐慌,甚至恐惧,但是她像是要和自己作对一样,逐个和见到的每一个人搭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机械地、连贯地让自己说下去……    语言能力被否定,甚至被羞辱,在某种程度上让她的自信塌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她没有办法在一时半刻证明自己,只能用执行力来回击安德鲁轻描淡写的鄙薄。当她站得越久,她就越镇定;搭话的人越多,她就越平静。一两个小时之后,她找到了节奏和韵律感,如果有人愿意多和她聊一会儿,她很快就能模仿出对方口音比较重的几个单词,一边提问,一边学习。期间也有人试着问她要电话,她笑眯眯地胡扯了两句,然后认认真真地把对方的电话记到小本子上:“下次需要练习口语,我会联系你的!”只要表情足够认真,任何女人都可以欺骗将信将疑的男人。    不那么容易应付的?当然就是故意找茬的人了!一个头发像鸡窝一样的邋遢大叔从地下铁出口醉醺醺地走过来,张口时简直臭气熏天:“滚开!这是我的地方!”孟熙故作镇定:“这是公共区域,而且我不会停留太久!”大叔骂了几句脏话,终于指了指墙角:“睁开你的咪咪眼看看!这里属于我!”那里只有一块水泥砖,压着一叠皱巴巴的破报纸。孟熙明白了,这确实是流浪汉们睡觉的地方。    无论是表演课还是语言课里,都不会有学习流浪汉语言的安排。她尽快躲闪,想要换一个地方,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高耸的硬邦邦的肚子上。“对不起。”她竭力抬头,表示歉意。这是一个大块头白人,眼角还有醒目的刺青,她从这样近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楚,却可以从大块头指节上密密麻麻的刺青中看明白,这种人惹不起。他下颌上的赘肉动了动,不知道骂了一句什么,巨大肥硕的手掌拍过来,朝向她腰臀之间。块头大了,动作就笨,她仗着灵巧,一闪身躲过了,倒退几步,大声呵斥:“我要报警了!”大块头恼怒了,一步抵她好几步地迈过来,连水泥地面似乎都在随着这家伙的脚步而震动。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理智的方式是掉头逃跑。只是她站在这里已经是带着情绪,面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欺辱,心中如同一把火在烧——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欺我辱我?凭什么我不能反抗,凭什么我没有力量?危险的感觉近在咫尺,每一个细胞都在惊声尖叫,而她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    不如……拼了……    她定定地往前迈了一步,死死盯住大块头。她相信自己一定是疯了,在这种非人的折磨的下疯掉了,在这种委屈的待遇中疯掉了,在这种无尽的压抑里疯掉了。    拼了!你弄不死我,我就能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她的世界陷入无边的寂静,只有双眼燃起熊熊烈焰。    大块头先是诧异,继而咧开嘴狰狞地笑,他的目光轻蔑地掠过这个小个子的亚洲女生,却突然定在她身后的某一个点上。然后,他毫无征兆地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她全身上下都已经调动起战斗的意志,此时却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非洲草原上的野兔与鬣狗对视,把嗜血的鬣狗瞪跑了?这怎么可能?    她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跟着刚刚大块头目光的朝向,转身看去。    是安德鲁,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她竟然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功夫大师吗?如果我没有做势要拨打报警电话呢?如果他不管不顾先揍你一顿呢?如果他上来就撕开你的衣服结果你被人拍照了呢?你的脑子呢小姐?以前不是显得很聪明吗?到了危急关头整个人都傻了?我看你还是回你的私立学校关起门来生活更好一些,免得下次我看到犯罪新闻的时候,担心收不到项目尾款!”安德鲁表情阴冷,挖苦的话源源不绝。    孟熙眨了眨眼,等到他一口气说完,才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安德鲁竹竿一样手臂挥舞起来:“回学校去!今天的练习已经足够了!”    “你一直跟着我对吗?在身后看着我?”看我有没有勇气真的去做这场即兴对话?看我能坚持到多久?或许,还准备好了嘲笑我半途而废……孟熙看不见安德鲁的眼神,他凹陷的眼眶让他板起来的面孔可怕极了。她对他的恶劣态度毫不畏惧,反而蹭过去鞠了一躬,语气温柔地道谢:“谢谢你,弗里德曼先生!我会一直不停地努力下去……为了你的陪伴和守护,也为了……你担心的尾款。”    安德鲁像是被她的态度烫了一下,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迅速找到最犀利的语言打击她。然而当她准备直接下楼梯去搭地铁时,他讽刺的调调又瞬间复活了:“我以为,经过刚才的事情,至少你会学到注意自己的安全!”他扬了扬窄长的面孔和尖刻的下巴,仿佛是在用鼻孔命令她:“这边走!如果我不能把你安全送回,琳达女士大概会像坏脾气的老猫一样亮出爪子!”    她真是高估了安德鲁的善意,低估了他汹涌澎湃的嘲讽制造力。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在回到学校之前和他聊了聊《影像遗失》的后续工作,弗里德曼先生对商业机密绝对是严防死守密不透风。于是她转而打探他已经承诺给她的“实习机会”,换来的只是一个白眼和一句应付“你会知道的”。安德鲁的态度很坚定:“等到你的语言课合格——至少先要精通两种方言——你才能证明你值得这个实习机会。”再多的,他就不肯说了。    孟熙转而说回到今天的事:“我以后会注意安全。我如果要和陌生人练习口语,也一定会找人陪同。”    “哦?你是想说你的乡村男孩吧?”不知道为什么,从琳达到安德鲁,都喜欢给杰克起外号。安德鲁说:“不要把生活和工作混在一起,不专业!”    “第一,你可以叫他‘小杰克’;第二,这不是工作,只是学习,只是练习而已。”孟熙再次接收到安德鲁鄙视的眼神,只好举双手投降示意,“好好,我尊重你的专业意见!”    “你不能让你的助理整天无所事事!你学习和工作,她也应该陪同。当然,如果你还想这样在大街上和刚出狱的家伙起冲突,我会从公司调两个保镖——费用很高!你考虑好再决定!”    “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道别时,孟熙对安德鲁郑重表态。她知道这个言语和面孔一样令人生厌的家伙,对待工作和对待合作者的态度一样认真。她并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赞誉和鼓励,她甚至不在意他是否能给予正面的回应——一万句好听的话,也比不上一次缄默的陪伴。即使,弗里德曼先生会在缄默之后爆发出疾风骤雨、毫不留情的嘲讽力。    她已经走出几步,听见他在车里冷哼了一声,就飞快地转回来,仰着笑脸,巴住车窗,像一只等待投食的狡猾的猫咪。    “口音的话……从俄式口音开始模仿,对你来说就容易多了吧?”车窗玻璃被她的手印出一排指纹,他厌烦地叮嘱,“帮我向利兹女士问好!记得告诉她今天的事——让她训斥你,总比让她挑剔我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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