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对待事业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 孟熙早就注意到：真正有才华的人，对待事业往往只是漫不经心。 曾亦如外形的优势、嗓音的优势，包括仪态台风的优势，都让孟熙羡慕不已。但是她成日招猫逗狗、不务正业，很有旧时代贵公子的风流范儿。 米沙是一位艺术家，虽然不像其他艺术家那样清高、招摇，但他眼光独到、演技精湛，而且他的才华似乎也不仅限于艺术领域，可是他似乎更喜欢把异性缘发挥得淋漓尽致。 马斯特斯先生是天生的好演员，但他把工作当成工作，从不刻意经营自己，无论什么小角色都演得饶有兴致，名利之事毫不上心，以至于与更有事业心的妻子分道扬镳，连他的影迷都为他的事业扼腕叹息。 …… 每个行业，都有狠下苦功、十足用心的人，他们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个行业，也都有那么闪闪发光、闲庭信步的人，他们是天之骄子，有权利任性，在浪漫的尘世中游戏。 孟熙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才华卓越的极少数。原因很简单，这条路她早已走过，若是真的才华横溢，早该被发现。怀才不遇只能说明你的才华不合时宜，自以为是的明珠暗投说不定也就意味着鱼目混珠。 正是因为天赋有限，她才需要更努力。 即便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可以改变的，比如说新闻发布会上，记者不会因为你的答案早已准备熟练，而真的向一个籍籍无名的亚裔女孩提问。凯特有意迟到，以至于已经到了原定的发布会开始时间，还有多一半的摄影记者簇拥在酒店门口，只为了等到凯特在背景板上签下名字的照片。不在宣传期的马斯特斯先生，毫不在意记者对前妻明显要热情得多的追捧，他甚至在看见凯特缓缓地，一边招手一边走进来的时候，凑近琳达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琳达笑得合不拢嘴，差点又吐出个泡泡，孟熙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但每次看到都觉得又可爱又开心。琳达笑了一阵，趁着凯特还没有走过她们身边，就凑到孟熙耳边说了一句：“看凯特的帽子，像不像BBQ派大星？”谁也没见过BBQ版的派大星，但凯特金发上那一顶黑色的星星状帽子，点缀着破碎的蕾丝与流苏，看起来还真符合这个笑话。 孟熙会意地微笑，她不好笑出声来，凯特正走过她身边，同时搭住两个女孩的肩膀：“真美，你们一定是上帝的恩赐。”她亲切地吻了琳达的额头，转向孟熙时，却只是凑近了一些，侧了侧脸。孟熙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和女神贴面行礼。“傻姑娘！这个角度，他们可拍不到你！”凯特笑着，在她肩膀上按了按。 “她说什么？”琳达凑过来。 “我太紧张了，没听到。”孟熙摇摇头。 “我听到了！” “她说什么？” “她说，这样拍出来的照片，会让她显得优雅又亲切！”琳达不着痕迹地撇撇嘴。 不要和嫉妒的女儿抢妈妈。特别是，像凯特这样，需要好多好多爱，好多好多关注、忠诚、追捧和嫉妒的妈妈。 这场发布会是马斯特斯一家的首次携手亮相，他们是热带气旋的中心，是登山者心目中的最高峰，是金融市场里一路上扬的牛股……他们就是世界上最甜的蜜糖，让所有抢到提问机会的记者恨不得跳起小蜜蜂的八字舞。孟熙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饶有兴致。以群众演员的资历，还远远熬不到这种正规的电影发布会上来。她是在以学习的心态，关注着记者们的提问，与凯特、罗伯特娴熟而有技巧的回应。发布会的时间有限，所以结束后记者们依然蜂拥而上，围住了马斯特斯一家。凯特被几个保镖“救走”，孟熙闲庭信步似的和工作人员一起走。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女生，很多记者在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然后掉头去追采访罗伯特的机会。 安德鲁的电话把时间掐得刚刚好——发布会后20分钟，孟熙还在酒店中空的旋转台阶旁靠着围栏，俯视一层喷水的希腊神话雕塑。 “怎么样？”他问得很简单。 “学到了很多，”不是说好了不介意的吗？为什么回答到半句就停顿了下呢？孟熙为自己的不善掩饰感到好笑，“谢谢！”安德鲁才是这场发布会的幕后导演，之前几天他的公关团队几乎每次都忙到凌晨，作为老板还能在会后打电话问候，她当然应当致谢。 “所以——” “你能猜到的，记者们对马斯特斯家更好奇。幸好还是有几个问题问到电影，琳达回答得很得体。”不仅仅是得体，琳达还两次提到孟熙的名字，肯定是希望记者能向孟熙提问，不过被大家十分默契地忽略掉了。 “所以——” 他不肯放过她，她只好面对现实：“呃……没人问我，我也不用回答。”这句话说出来，她轻松了很多。不过是意料之中，到了眼前却转不过弯儿来，别扭一下，也就过去了。 “我警告过你。” “我当然记得。” 安德鲁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沉默片刻，随便交代了几句关于点映式的安排，孟熙一一应下。 接完这个电话，孟熙就准备顺着酒店的旋转楼梯走下去。酒店水疗中心那边有一家小有名气的明星美发机构，琳达一定要推荐给她，她们原本约好发布会后一起去做头发，于是桑德拉把车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闲逛，等她们这边结束后再把两个女孩接回学校。现在看来，琳达还抽不开身，她或许应该也去购物中心打发时间。 她的第六感很敏锐，知道打电话时有别人在身后，只是没料到“别人”其实是在等自己。 “打扰了，是孟熙小姐吗？”看她脚步伶俐地下了台阶，后面的人才有些着急了。 她扶着栏杆转回身，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人的身影里。那是个青春痘还没有退净的男生，有点胖，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每一步都好像和地板产生了共振，震荡传到他的肚子上，T恤被绷紧的那一整条都一颤一颤的。人停在她面前，肚子还在颤，以至于她几乎转不开目光。 他也注意到了，连忙用手抱着肚腩退开半步，又往下走了几级台阶——这样他们的眼睛就基本在同一水平线上了。 孟熙注意到他脸上发红的雀斑，和闪着光泽的头发。他顶着一头红发，亚洲人几乎分辨不出红发和金发的区别，但白种人很在意发色，红发的家伙常常被嘲笑，所以她也认得清了。很多红发小哥因为小时候受气太多，长大索性就剃了秃头，这位却不同，把头发拉直还披在肩上，衬着好几层下巴，滑稽得几乎有点吓人了。 “你是……”她看到了他肚子上荡来荡去的媒体证，“今天的记者先生？” “我是‘斯坦福在线’的编辑，叫我汤姆就好。” 孟熙对汤姆并无印象。发布会台下坐了十几排的记者，邀请的媒体多达数百家，提问的机会只有二十个。斯坦福在线——这种听起来就是大学生线上杂志的媒体，自然没有抢到过话筒。“嗨！汤姆！”她调动起积极情绪，握了握他肥厚的手掌。 “嗨！我刚刚在发布会上听说，《影像遗失》这部电影最初的点子是你想出来的？还有那个线上传播模型，也是你的策划吗？”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啪一声掀开，抵在肚腩上，手里还紧紧攥着笔，似乎打算就这样记录她的回答。 “当时我和琳达在聊拍摄纪录片的事情——她有一个纪录片拍摄计划，我突然想到可以用纪录片的形式来拍摄恐怖片——但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点子，你听说过吗？也许在我们之前，就有人这样做过了？” 汤姆摇摇头，几缕头发黏在胖胖的脸上：“我们有网络检测试验组，并没有发现你说的那种先例。” “是吗？那我就放心一些了，”孟熙点点头，“你说的‘线上传播模型’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我的策划，我完全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那个，不重要！”汤姆继续摇头，“您觉得，《影像遗失》的网络话题效应，会让它在电影界取得成功吗？” 这不是公关课程里准备过的问题。 “《影像遗失》是一部学生习作，和大师级别的电影作品差距还很远。但我觉得，它会成为一部成功的学生习作，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我的野心是不是太大了？汤姆，请不要把这样的话写在稿子里好吗？”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那我再问一次，这类网络宣传的手法，会成为以后的小成本影片纷纷效仿的道路吗？” “我不是公共关系领域的专家。《影像遗失》是一部很幸运的作品，能够得到网友的认同和喜爱，大家愿意在网上讨论它，我们看到了也感到非常欣慰……” “FDR，”汤姆准确地说出了安德鲁的公关公司的名字，很快揭开了谜底，“他们聘请了我们学校文化传播学院的教授。” 这就是明确宣告：别装了，我知道你的底牌。 孟熙偏着头看了看这个看起来呆呆的，实际上精明得很的胖子，笑着问：“那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的教授，或者这个FDR呢？”宣传电影和制作电影是两回事，在好莱坞，所有分工都是细化到位，且不容侵犯的。 “因为《影像遗失》是第一个案例！用纪录片的手法去拍摄恐怖片，形成话题效应的，你们是第一个！通过网络传播这种话题效应，又反馈到院线的，你们也是第一个！我不知道《影像遗失》最终会走到怎样的高度，但是我觉得这种模式，或许会在未来影响到整个行业！孟熙小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网络将来会不会成为影视作品的载体？” 这个胖子！看到了最大的机遇！孟熙掩饰着内心的惊叹，尽量温和地回答：“感谢你的赞誉！如果一切都如你所说，那么说不定今天，现在，就在这里，我们在谈论的一切，正在为影视行业开启一个全新的未来呢！” “那时候会发生什么？电影工业会消失吗？演员会失业吗？编剧工会会被网友的意志所取代吗？” “我猜想——你能不要记录吗？我要说的是个人观点，我甚至不能算一个有身份的导演，你就是写上一万字，也不会成为大新闻——谢谢！对，把本子收起来吧！我可以更轻松地聊这个话题。我是中国人，我们习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历史让很多机构消失了，但是行业或许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更远的例子不提了，就说电影，从黑白默片，到现代电影，算是技术的飞跃吧？但是电影作品还在，大家还是要看作品的内容、演员的表演，大家要看一个好故事活灵活现地展现在眼前。技术会让承载内容的渠道、发布内容的平台不断改变，但是制作这些内容，仍然需要专业人士投入心血。你看，电影不会消失，只是可能会换一种方式存在。如果真的有一天，演员会失业，那么一定是所有的观众都参与到表演中来了；如果真的有一天，编剧被网友取代了，那么一定是网友创作的能力飞跃了。所以，这些行业都不是消失了，而是无限地壮大了。不过我觉得，10年之内，甚至15年、20年之内，我们都不会走到那一步。或许先锋戏剧可以增加更多的互动性，互联网公司、视频网站投资制片，互联网数据公司为创作者们提供来自观众的兴趣爱好、数据分析，但最终人们仍然需要欣赏优秀的电影——生活需要梦想，电影的时长不正是一场幻梦的时间吗？” 胖子呆呆地听着，呆呆地看着她。她摊摊手：“我说完了，可以走了吗？” 汤姆仍旧呆呆的。她疑心他并没有自己的推测那么精明，想要绕过他下楼去。她往左，他就往右；她往右，他就往左。一座山一样，把她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孟熙小姐，你一定要来我们学校！”汤姆有点激动地说，“我的同学，他们搭建了一个新的网络平台，现在还在测试中。如果运行成功，我希望能把《影像遗失》放在这个新的平台上！” “也许吧，”孟熙不记得斯坦福到底出过哪些互联网大咖，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事，“电影运作是很复杂的一个系统，我并不能完全做主。但是如果你们确实有不错的平台，而且能够给我们提供相应的数据分析，更重要的是这个平台最终不会卖给随便哪个投资者，那么我很乐意做一些网络合作的探索。”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谨慎了，汤姆却几乎跳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以你对互联网的超前认知，你一定会赞同我们的事业！”兴奋过后，他仍旧是一副呆呆的表情，对孟熙说：“那，你什么时候能来？” 孟熙几乎要叹息了：“先生，你应该留个联系方式给我！” 汤姆哆哆嗦嗦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确切的说是半张，他一定是手抖了，差点撕出锯齿状的对角线来。他在上面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号码，就塞到孟熙手里。 孟熙看了看，确认自己能看清每一个数字后，才对他说：“我有时间的话，会打给你询问进度。如果你们想要提前讨论合作的事情，也可以约定时间来我的学校——我会把地址告诉你，斯坦福的男生可没少往我的学校跑！” 她终于绕过了这座肉山，可以顺利地走下台阶。汤姆像是刚刚回过神来，喊了一声：“谢谢！” 她闻言扬起脸来，问：“汤姆！说真话！你真的是‘斯坦福在线’的编辑吗？” 汤姆沉默着。 “或者说，‘斯坦福在线’真的存在吗？” 汤姆赶紧回应：“这个网站是真的，真的！” 孟熙笑了：“好吧！那就不算你完完全全地骗了我们所有人——如果你将来不做搞互联网技术的工程师，你还可以做业务经理，成绩一定不俗！” 汤姆用厚厚的手掌捏着旋转楼梯的围栏，呆呆地跟着笑起来。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的第三个小时，琳达终于在购物中心找到了孟熙和桑德拉。“你们真轻松！”琳达在她们徜徉的甜品台前坐下来，“凯特说走就走了，要不是罗伯特帮忙挡着，我一个人会被那些记者撕掉的。” “如果他们都不出现，发布会就不会有那么多记者了。”桑德拉居然还有毒舌的潜质。 孟熙拎起小杯的橙汁饮料，塞在琳达手里：“总之，这场发布会我们又挺过来了！怎么样？没有那么难吧？” 琳达转着杯子嘟囔：“可是，这帮蠢材都不知道应该向你提问……”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孟熙已经走过了被冷落而难堪的阶段，她开始向前看，并且有了一点点信心，“聪明人的提问也许更值得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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