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霍尔特这位没有大树可靠的导演在好莱坞的电影市场中如何颠沛流离,从《回到小镇》的点映活动上就可见一斑。 孟熙从来不知道,美国还有这么多如此设施破败的电影院。不是寒酸,不是肮脏,只是年头太久,几乎要散发出陈腐的味道了。她将信将疑地坐在座椅上,琢磨着回到学校就要换下所有的衣服去清洗烘干顺便消个毒比较放心。 《回到小镇》的品质是很有保障的。虽然来看这种电影的并不是主流消费人群,但是观众中常常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光与影之间温情脉脉的故事,到底有着非凡的打动人心的力量。 可是如果在三天之内连看五场的话,就一丁点感动也找不到了。孟熙捂着额头歪在沙发扶手上,她吃甜过头的爆米花吃到想吐,现在只想偷偷从电影院跑出去和杰克约会—— 并不是她没有认真研究过、对比过自己在大银幕上的表现,而是研究之后就会发现差距,自己和举重若轻的比尔相比,还是显得有些紧绷和刻意了。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郁闷,越看电影越觉得细节里都是问题,问题越多就越是无法看下去…… 今天晚间是姐妹会的读书活动,她应该参加的。再过三周她还要在比较文学课上做演讲,多了解一下大家的经验对她会更有帮助。 是的,今天不是桑德拉为她安排好的约会时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杰克也抱怨过的啊!他也说他不喜欢和她的助理通电话确定约会时间,“感觉像是接到了不得不遵从的命令”。 她试着说服自己:约会不算是不务正业,选修课的演讲也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并不应该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不知收敛,她应该更自律,也应该更清醒,还应该更谨慎。 最终,她没有从电影院掉头跑掉。在她参加的最后一场点映式上,伊万·霍尔特和片方代表都来了。她不得不在放映后,忍受着导演结结巴巴地说着他在片场从没有说过的、对演员的溢美之词。艺术的标准是相当主观的,每一位导演都懂得自卖自夸的道理,如果片方聪明,就会站在导演这一边,一起沉浸在或真或假的、自我满足的情绪里。也不知道是伊万·霍尔特的表达方式让他看起来不够自信,还是《回到小镇》的投资方有些不情不愿以至于片子才点映就开始后悔,总之现场的交流气氛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话不投机还要无穷无尽地说起来,简直是社交的噩梦。点映场次太分散,比尔和孟熙两位主演一直是交替着出席点映活动的。比尔既然不在,孟熙只好适当地插几句话,不让场子过分冷淡。片方代表中最重要的显然是那位大腹便便的老爷爷,然而老爷爷的脸上的褶子像抹布一样拧在了一起,全然看到不到任何松动的迹象。霍尔特导演和孟熙几次面面相觑,简直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好在老爷爷身边还有一位中年女秘书,偶尔会和孟熙闲谈两句,算是稍稍缓和了一点气氛。 孟熙的手机响了一次,她没好意思去看。直到霍尔特导演给她使了几次眼色,她才意识到对方可能给自己发了求助邮件。她借口去拿果汁背转身走了两步,点开邮件之后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霍尔导演要求她和那位女秘书私下交换下联系方式,最好是之后能约对方见面聊一聊,打探一下投资方的意向…… 这根本就不应该是她的工作啊!导演你身边不是也有一位卷卷毛助理吗?等等!他是在你四处尬聊的时间里打瞌睡吗?在这种社交场合,卷卷毛助理的眼睛竟然都快睁不开了啊!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跟女秘书从天气聊到近期的演出信息,从文化交流聊到人气超市,终于发现这位女秘书是一位素食主义者。“我知道有一架素食餐厅非常棒!有机会介绍给你好吗?”当演员的好处就是,偶尔撒谎时勉强能做到面不改色。 秘书很感兴趣:“是中餐厅吗?我也很想尝试一下中餐的素食。” 孟熙暗暗松了口气,马上转了风向:“中餐厅也有很多素食,非常美味。但是……最好同行的能有懂中文的朋友,可以帮你和餐厅交涉,要求他们烹饪纯素菜。”她故作神秘:“其实,中餐厅老板自家的饭菜才最好吃,不过那些一般都不在菜单上,要很熟悉的客人或者特别要求才能尝到。” 秘书果然被这个噱头吸引了,犹豫着提出要求。“熙熙小姐,”她低声问,“我有华裔朋友,但他们对中餐都不太了解了。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陪我去探索一下中餐厅的素食吗?在你有时间的情况下……” “当然!”孟熙拿到了秘书的联系方式,并且记住了她冗长的名字“伊文捷琳”,意思是“福音的天使”。 希望伊文捷琳真的能为霍特尔导演带来福音吧! 霍尔特导演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他会在一页纸的剧本上做出三页纸的笔记,就能在孟熙和伊文捷琳的一顿饭中琢磨出几倍的弦外之音。他自然是不放心孟熙一个人去吃饭的,又觉得自己跟着去没有面子,就要求让孟熙和伊文捷琳先约定好时间,他带着太太也去同一家餐厅,制造“偶遇”。他对自己的设计洋洋自得,孟熙却觉得除非伊文捷琳是个傻子,否则一定能察觉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试探。 但是作为演员,服从导演比和导演作对要容易一些。更何况,她在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新人。 伊文捷琳很忙,对中餐厅的素食也没有那么迫切的欲望,约会的时间定在三周以后。孟熙把这个消息转告霍尔特导演的时候,电话另一端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霍尔特导演略带幽怨的声音传过来:“你就不能把见面的时间提前一些吗?”“那样太假了,导演!”孟熙很诚挚地劝告。 三周也好,她可以不必烦恼于如何帮助导演展开社交的问题,而是把精力投入到配合另一位善于社交的导演工作中去。 尼克·艾森伯格作为商业片大导,来到片场都是前拥后簇,派头大得惊人。孟熙已经提前见过了他的剧本助理琼和业务助理戈登,他们都表示十分欢迎实习生前来帮忙,然而转到孟熙手里的不过是一些事务性的零碎工作,大多数时间只需要她打打电话就能搞定。即便是碰头开会,琼和戈登也会非常体贴地代替她进行报告,据说这样有利于避免实习生在不熟悉工作内容时出现错误。如果孟熙只是一名不通世故的中学生,那么或许她还会对这个借口信以为真。 她很了解助理小姐和助理先生在想什么。可,她又不是为了竞争导演助理的位置才进组的,如果抱着学习的心态,在哪里积累经验不是一样呢? 她的工作不多,没课的时候她就会在工作现场停留一整天,大部分时间她都没什么事情干,所以她会在不同的工作室之间走来走去。道具组相对冷清些,都是些老道的工人在制作大大小小的器物,她也耐心去看,由衷地为好莱坞电影的工业化程度感到赞叹。 这里有专门的公司为剧组制作各类古董道具,包括初步的做旧工艺都能代为完成,到了道具组工人的手里,就主要是完善细节了。孟熙很喜欢其中一件道具——算是电影里比较重要的——是俄罗斯黑帮老大代代相传的戒指,每个黑帮小弟都要亲吻老大的戒指,所以宝石和做旧都特别用了心思。宗教气息浓郁的渔夫戒,色泽沉郁的蓝宝石,戒圈上有精美的雕花,戒面底托还有一枚刻得深深的东方十字……一个工人会往刻痕里填充油脂,再用砂纸打磨,直到刻痕呈现一种脏兮兮的古旧感。 孟熙看了两天,终于忍不住问过道具组,将道具戒指放在掌心细细端详。听说每一部大片结束,主演都可以向剧组或者说向导演讨要一件纪念品。凯特女神当年拍完三部曲,就拿走了那一套名为海洋之瞳的定制项链,孟熙曾在琳达的影集里看到小时候胖乎乎的琳达穿着一件漂亮的小礼服,脖子被沉重的项链拖得直往前伸的搞怪照片。不知道这枚漂亮的戒指,最终是不是也会被扮演相应角色的大明星拿回家里收藏呢? “很美吧?”打磨工人抢回戒指,一上一下地抛着玩,不小心错手,眼看着戒指就往地上砸去。 “哎,小心!”工人和孟熙都赶忙去捞戒指,头碰在一起。着急提醒的孟熙话音未落就被撞倒在地上,愣了片刻才跳起来。工人已经从地上飞快地拾起戒指,握在手里擦了又擦。 这一幕,刚好落入刚刚走进工作室大门的尼克·艾森伯格眼中,他几乎怒吼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它要有多少个特写镜头吗?它比临时演员加在一起都更重要——不!老彼得都没它特写多!你知道吗?”老彼得是这部电影预定的主演之一,提名过若干次奥斯卡的老演员,应该会戴着这枚戒指出演黑帮大佬的角色。 助理戈登跟在导演身后,帮腔训斥那个不小心的工人:“道具组的负责人呢?之前的会议上我们再三强调过,艾森伯格先生重视电影的品质,细节一定要完美,要让那些满嘴废话的影评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道具,是不容出错的一个部门!你们这样不小心,看来我们是不适合继续合作了……” 道具工作室相当庞大,不过每个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工作台,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很多人只是抬了抬头,就又投入到自己手头的工作中去了。摔了戒指的工人并不服气,一边把戒指展示给导演和导演助理看,一边大声回答:“戒指做旧——说不定这戒指在剧情中也是被摔过的呢?” 尼克·艾森伯格原本还没有太大的火气,被工人这样一激,彻底发火了:“你说什么?你是导演吗?你敢说剧情里发生过什么?我告诉你,只有我,只有我知道电影里发生过什么,要发生什么!” 工人仍旧梗着脖子顶:“对!你是导演!可我才是负责给戒指做旧的人!” 尼克·艾森伯格拍着工作台责问:“做旧是搞砸吗?你来告诉我,做旧的工艺里,是否包括把重要道具砸在地上?” 导演的爆发,让人猝不及防。戈登丝毫没有安抚导演的意思,他的眼神反而突然落在孟熙身上,孟熙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熙熙,你来告诉导演,道具是怎么摔倒地上去的?”戈登突然问了一句。 工人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接话,戈登却直接说:“我们看见你摔落了戒指,你是直接责任人,我们不能再信任你。熙熙小姐,是新来的实习生,她应该会站在导演这边,能够客观公正地描述此事!” 戈登的话有理有据,尼克·艾森伯格这时才意识到工作室里出现的这个女孩是新来的实习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孟熙这里。 孟熙不知道,戈登是否猜到了什么,才会把问题引向她。 剧组像一部庞大老旧的机器,运转的过程中随时会有零件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只要不影响这台机器一直轰鸣着运转到目的地,那么发生的一切意外都可以忽略。但导演是这部机器的动力装置,如果他想要过问某一个不起眼的小零件的问题,那么就一定是因为这个零件非常有用—— 他需要的答案不是这个零件为什么有用或者这个零件经历过什么,他只需要这个零件足够精确、精准,绝无疏漏。 “艾森伯格导演,我之前看了这个戒指,”她从工人手中抠出戒指,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大胆地走到导演身边,将戒托翻转,示意导演可以看一眼底部的刻痕,“我有一点担忧——如果是我错了,那么我向您和道具组道歉,但为了避免出现失误,我必须要说出来——这个东正教十字架好像不对劲儿!” “什么?”尼克·艾森伯格皱着眉打量戒托上的刻痕。他显然对东正教也没有足够的了解,只能问孟熙,“哪里不对?” 戈登也凑过来看,他做过功课,嗤笑着说:“熙熙,你记错了吧?最底部的斜杠,左部向上,是因为耶稣让左边那个诚信悔过的犯人升上了天国,没有错啊!” “这样看的感觉好像是没有错!可是,戒指的底部刻痕并不是随时翻出来给人看的——”她将戒指用力压在自己手指上,直到硌出了明显的痕迹,才拿开,“刻痕深深凹陷,是为了在人的手指上留下印痕,这样佩戴的人旋转戒指之后,这个印在手指上上的东正教十字架才能展示给信徒。考虑到这种功能性,刻痕就应该反过来,刻成右部向上。” “有道理!”尼克·艾森伯格对戈登说,“找道具公司核实一下……不,不必核实了,让他们重做一个!” 戈登脑子转得飞快,笑吟吟地对孟熙说:“正好!你可以去图书馆查查资料,确定一下我们到底该用哪一枚戒指……道具可是不容出错的,越谨慎越好。” 孟熙反应也不慢:“图书馆里的俄语资料好像不多……不如我上网查询吧,可能还更快一些!” 她提到俄语,贵人多忘事的尼克·艾森伯格终于恍然大悟:“哦!你就是那个研究语言的实习生啊!你不要去查资料了,我现在要出去谈事情,你帮我把所有的道具和图纸都过一遍!要是还有类似的问题,一定要逐项列出来,越快越好!完成了之后来找我,我那里还有一堆活儿等着你干呢!” 戈登会核查的,他一定会尽一切努力想要查出孟熙的推测中的纰漏。 只是结果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如果导演第一次注意到一个实习生,是因为她在道具组闲逛并且要求欣赏某件重要道具,继而工人不小心把道具摔在地上,那么这个人微言轻的实习生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可如果导演第一次注意到一个实习生,是因为她独立思考并且提出了不一样的见解呢?孟熙所说所做,不过是为了把工人从责难中解脱出来,也是为了把自己从这堆意外的烂事儿里面摘出来。 她不知道俄罗斯的黑帮大佬到底喜欢戴怎样的戒指,也不知道他们喜欢让下属亲吻戒指还是瞻仰指痕,但她知道电影是依靠创意、思想而生的。电影故事不一定要多么真实可靠,但一定要能够自圆其说。尼克·艾森伯格需要的不是拍摄纪录片的班底,他需要的是更多、更充实、更丰富牢靠的理由——去应付那些只爱小众文艺片的影评人对商业片导演极为苛刻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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