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琼举杯

安德鲁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准备好上位的实习生了，他的调侃，更多的像是对孟熙的提醒与警告：　　　　机会已经近在咫尺了，无论用什么方法和手段，一定要牢牢把握。　　　　孟熙不是想要凭借套路脱颖而出的公关实习生小姐姐，尼克·艾森伯格也不是无论多么熟捻于投怀送抱的套路都能照单全收的公司老板。她所求的不止是在尼克·艾森伯格手下立足，不止是商业片大导演在重量级作品中“给予”的一个角色，甚至不止是一个导演力所能及的创作成果……越是遥不可及的野望，越无法宣之于口。她甚至不敢想象梦想的华彩与终章，自然也无法清晰地获知如何实现这个梦想。　　　　特别是，艾森伯格导演最近的状态谈不上好。　　　　无论开机前做了多少准备工作，关键还是要看开机后的进展与成果。整个剧组都指望尼克·艾森伯格，他偏偏懈怠下来，时不时盯着监视器走神。幸运的是，他长期合作的副导演和摄像团队十分稳定，足以撑起剧组半边天。　　　　在这部商业片中担纲主演的是已经闯出名声的布鲁诺——据说他原来有一个非洲味道浓郁的名字，进入演艺圈之后经纪公司帮他改成“欧洲范儿”的艺名“布鲁诺”，立刻就顺风顺水，一跃成为白人观众眼中的性感代表。在《回到小镇》中合作过的黑人小伙子利亚姆，每天被他的经纪人鼓励着要变身“第二个布鲁诺”。利亚姆当然不喜欢布鲁诺，他甚至很不喜欢布鲁诺那身标志性的、似乎还闪着金属色的黑皮肤。“我发誓，他一定被经纪公司‘洗’过了，说不定现在还要定期去医院做全身美容呢！”只要经纪人离开影棚，利亚姆就会抖着时尚杂志的内页，用独特的节奏感嘲讽大明星布鲁诺：“瞧瞧吧！‘他从头到脚都闪烁着高级时尚感……’哈哈，高级时尚感！这是在布鲁诺床上写出来吧？喂，你怎么不写写操翻高级时尚感是什么滋味？”利亚姆能骂出一堆孟熙既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脏话，起初她还想记下一两句去大小姐面前卖弄，但是伊万·霍尔特导演愤怒的态度让她提前打消了这个念头。利亚姆在成片中的镜头少得可怜，如果短期内没有哪个大制作突然看上他的话，成为第二个布鲁诺的可能性是越来越低了。　　　　事实上，布鲁诺也很难超越。他身上具备很多精英阶层才会拥有的特质：勤奋、精明、友善以及过于形式化的真诚。　　　　他的经纪团队一进组就为所有工作人员赠送他代言的产品礼包，孟熙作为实习生，也收到了这份囊括了功能性饮料、运动装备组合、太阳镜和布鲁诺半裸签名照的礼物。布鲁诺每个工作日都会提前到现场，和所有为自己工作的人握手，甚至记得问候对方家里的小孩子。即便他的专属房车就停放在影棚停车场上，他也很少在非转场的空档里躲进房车，或者对剧组人员摆出一副拽哥脸。他热爱运动，只要有空闲就要健身，哪怕在影棚里他都能拖来椅子，飞快地练习俯卧撑。运动量比较大的时候，他会发出闷在喉咙间的嘶吼声，不要说女性工作人员无法抵御这样火花四溅的荷尔蒙，就连有些男性员工都忍不住偷偷去看他健美的肌肉。然而只要你的目光落在他黝黑发亮的皮肤、结实有力的肌肉群、近乎完美的线条上，就再也挪不开了——大颗大颗的汗水正在沿着具有“高级时尚感”的黑金皮肤滑落，谁能忍心错过这个充满吸引力的瞬间呢？　　　　只有心不在焉的孟熙。　　　　她在影棚内外跑来跑去，干着琼和戈登指派来的各种琐碎任务，根本没时间和女性员工凑到一起研究布鲁诺的皮肤质感、肌肉结构。偶尔她能在影棚里歇歇脚，注意力也往往锁定在尼克·艾森伯格身上。　　　　她想要知道，自己之前的即兴表演有没有打动导演，是否需要再努力争取机会表现一回？　　　　此外，她也很小心，不希望引起琼的误会。　　　　然而她是躲不开琼的。　　　　“下周的拍摄日程有更改，你通知下去吧！”这种事一般是戈登安排，但这次却是琼开口。　　　　孟熙做好了发邮件发上一整天的准备，结果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日程是为近期的外景摄制而做出的调整，她不需要通知整个剧组，只需要通知一部分团队成员。她记忆力很好，在看到拉丁美女的时间安排时难免犹豫了片刻：拉丁美女的外景时间提前了几天，难道是导演单独给美女加了戏份？可是琼丢给她的只是一部分任务，她无从知道这次日程调整的完整情况。　　　　她直觉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又不能拒发邮件，或者冒冒失失地质疑琼布置的工作。　　　　就像布鲁诺找一切时间健身一样，拉丁美女在拍摄间隙里喜欢躲到洗手间抽烟。孟熙跟了进去，一边洗手一边和她闲聊，问她头发的颜色和首饰的品牌。美人总是有很多关于美的经验之谈，奈何女性之间的嫉妒心作祟，没有几个女人愿意向漂亮朋友讨教。于是这些话都憋在了美人心里，好不容易有机会倾诉出来，简直事无巨细、滔滔不绝。　　　　孟熙靠在洗手台前，看着她们聊走了几个来用洗手间的女性工作人员，确定这里再没有旁人之后，才像临时想到一样“啊”了一声：“你收到琼让我发的邮件了吗？”　　　　“收到了，”美女丰满的双唇嘟起来，不大满意的样子，“我们最近在冷战，原本给他准备了生日惊喜……也没什么，去外地更有氛围……不是吗？”　　　　美女冲孟熙挑了挑长长的、飞舞的浓眉。　　　　孟熙恍然大悟：“原来是导演先生的生日啊！怪不得我在助理办公室看到了蛋糕公司的宣传页呢！”　　　　美女的眉峰又跳了一下，开始打探情报。“琼也有准备吗？”　　　　孟熙老老实实地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并不负责导演的日程，也不知道导演喜欢什么口味的蛋糕……还是给工作人员发邮件比较轻松。”　　　　“那么，”拉丁美女勾魂摄魄的眼神荡过来，那是能在社交场合打动任何男人的一种魅力，“你有没有注意过，谁和我的日程一致呢？”　　　　很显然，对于性感美女来说，运用这种魅力已经习以为常，即便面对同性时也会不自觉地使出“杀手锏”。然而她显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杀手锏”在同性面前基本毫无效力。　　　　“过问剧组内部事务？主演小姐，这可不是您该烦心的。”孟熙用反问掩饰着自己快要抑制不住的爆笑，即便是出于礼貌，她也不该面对面地嘲笑一位女明星，更何况她是来搭讪，而不是来结仇的。　　　　对于一直使用美貌的杀伤力闯荡好莱坞的女明星来说，即便面对流言蜚语也能视之为“出名”的助力。现在，她更关心的是，自己有没有被导演的前女友蒙蔽：“那又如何？我只是想知道我和谁同机。”　　　　“哦，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以帮您查询一下！”女主演提出要求，孟熙就理当作为工作人员提供相应的服务。　　　　拍摄已经进入正轨，理论上来说琼和戈登不应该再给实习生挖坑了。但是，谁能为这个世界的意外打包票呢！万一，琼故意让孟熙发出错误的通知，至少孟熙根据拉丁美人的要求核实过机票信息，就算表明了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孟熙觉得自己还是不够谨慎，下决心以后尽量让琼和戈登通过邮件通知自己工作内容——哪怕拿到法庭上去，也算留下过证据了。　　　　可是，琼回绝了孟熙查阅航班信息的要求。她抱着不知道是剧本还是拍摄日程之类的资料，急匆匆地从实习生身边走过：“不！不！我没有时间！我的职责是让他们都能赶上飞机，按时出现在外景地，不是给他们安排头等舱相邻的座位，或者预约去空乘休息室俯瞰大地！”　　　　琼很少这样潦草地拒绝别人的要求。作为导演助理，她要负责的事情很多，为电影而运转的那么多部门负责人都认识她，孟熙常常听到他们花式赞美琼做事认真、细节完美。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拉丁美女没有从孟熙这里得到答案，她大概也会觉得状况不对，继而就会和导演单独沟通。孟熙有很多种猜测，只是不知道哪一个是准确的。直到导演生日当天，孟熙还被琼支使着做这做那，连派对公司的人都是她去接待的。琼租了这个拍摄基地里最小的影棚，也是最古老的影棚，为导演布置了一个漫画风格的生日派对：夸张的漫画背景板、带有超级英雄标志的小蛋糕、历代漫画电影中出现过的重要道具……派对公司的人为了感谢孟熙的接待，为她别上了一枚X战警的徽章。可是当她戴着这枚徽章返回大影棚时，被黑着脸的琼拦下了：“你知道什么叫惊喜派对吗？就是提前揭晓的都不能算惊喜！”她压着嗓子，仿佛化身漫画中的大反派，还一把抓下了徽章。好在孟熙对美漫没有特别的情结，摊摊手，汇报工作就是了。　　　　一切如常。　　　　导演对琼的惊喜派对无知无觉，但当天参加摄制的主要工作人员都已经私下收到了邀约。布鲁诺连续搞砸了同一个镜头，导演并没有因此而烦躁，很认真地喊布鲁诺到身边，低声交流了些什么。布鲁诺突然爆发了莫名的怒火，脱掉戏服外套摔在导演面前。然后，整个影棚都安静了。　　　　接到邀请的工作人员和负责协调的孟熙都知道布鲁诺是在做戏，然而他的愤怒来得太过逼真，还是吓到了很多不知情的工作人员。　　　　导演也愣住了，他看看地上的外套，又看看肌肉鼓鼓的布鲁诺，这个小动作让他表现出来的镇定应对都透着几分怯懦的味道。他劝了几句，想要息事宁人，布鲁诺不仅不肯，还指着鼻子挑衅：“是男人就出去打一场！站着的人才有资格在这个影棚说话！”　　　　孟熙差点绝倒，这是谁写的剧本，果然很套路，很精彩！　　　　导演的表情也很精彩。他终于生气了，这些天魂游物外的迷茫神情从他的脸上一点点褪去，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是吼了出来：“走啊！”　　　　布鲁诺起身就走，导演追了出去，于是助理、实习生、工作人员浩浩荡荡跟在后面。一行人冲进了派对公司已经布置完成的小影棚。　　　　“生日快乐！”几十个超级英雄玩偶同时开口，声音参差不齐，更像是儿童乐团没有排练好的粗糙节目。但紧接着，激光剑拼接出的灯墙闪烁起来，彩带、亮片、气球从天而降，布鲁诺拉着琼绕到灯墙后，推出了蛋糕车，所有人都急着要为导演唱生日歌，以至于戈登碰到香槟台导致一个酒杯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被掩盖了。　　　　孟熙在人群中唱着歌、拍着手，仰头去看一组临时没能落下来、仍然悬在灯架上的气球——也许派对结束后，她能要求把这组气球带回宿舍？这只是她在考虑的问题之一，另一个问题则是：导演，你真的不在乎你的女朋友现在正在一千公里之外吗？她如果知道你在这里庆祝生日，会气得爆炸掉吧？　　　　派对公司带来了一些很有趣味的小节目，冷餐会的食物也比剧组提供的自助餐更精致美味，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很开心。导演也满面笑容地拥抱了布鲁诺和琼。孟熙注意到，在拥抱琼的时候，导演停留了比较长的时间，在她耳边亲密地说了一些什么。导演笑得很开心，转身又去拥抱了戈登。但是琼的脸色变了，她匆匆看了一眼现场，转身就走。导演拉住了她，大声说：“琼，你是生日派对的导演，我要好好好感谢你！你一定要留到最后。”于是，琼的脸色更难看了。　　　　生日派对这种活动，无论设计了多少环节，最终呈现的效果也不过就是热闹与无聊的混合体罢了。酒保是剧组人员担任的，并不肯给孟熙一滴酒喝，她只好灌了两杯柠檬水，跑了一趟洗手间，再出来的时候碰见了正在和布鲁诺热聊的导演。“熙熙，你也在，太好了！”导演笑容满面地把手里喝了一半的酒递给她，转身就拉着琼站上了展台中心。孟熙莫名其妙被塞了半杯残酒，和同样莫名其妙的布鲁诺面面相觑。　　　　“今天是我的生日！”导演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开始了他的演说，“你们这帮混蛋聚集在一起，为我庆祝！庆祝我距离耳聋眼花、衰老至死又进了一步吗？等着吧，你们也会有这一天的！当然，我也是个混蛋！我不懂得珍惜，也不懂得感恩，更不懂得……爱情。”　　　　所有人都开始起哄，布鲁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几乎震痛孟熙的耳膜。孟熙知道这个时刻，人们在期待着旧情复燃的戏码上演，只是她隐约觉得，一切似乎不会像戏剧里那样美好。　　　　“我只是一个导演罢了，从业15年，两次提名，连一个像样的奖都没有拿过。但，我的助理，琼，她是这场生日派对的最好的导演！我应该感谢她，她做了很多工作，也能胜任很多更高的职位。但是我这个自私的混蛋，都没有给过她飞翔的机会。我要感谢她！我已经向好莱坞最有权势的经纪公司推荐了她，她的年薪可以上一个台阶，也会有一个——你们，永远都拿不到的好职位！让我们来祝福她吧！”　　　　掌声从稀稀拉拉，迅速热闹起来。人们飞速对视，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也都掩饰得很好，仿佛真的为琼离开剧组感到高兴似的。　　　　琼在笑，点头，挥手。这里的演员太多了，以至于她这个忍不住泪花的笑容，看起来和哭没什么差别。　　　　她在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是没有用。任何人在经历了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之后，突然间被拉上审判席，都难以做出更得体的反应。　　　　导演仍然在高声“宣判”，只是声音快乐，笑容真诚：“这是多么好的事啊！琼，我们分手之后，我甚至没有机会送你一件礼物。请把这个新工作当作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吧！祝你快乐！啊……朋友们，混蛋们！我要走了，我要去和我的女朋友单独庆祝一番！派对，就留给你们吧！记得，为琼举杯！”　　　　孟熙看着琼，又顺着琼绝望的目光看向导演，导演正从人群中穿过，走向门口——原本应该听从琼的日程安排飞往外景地的拉丁美人就站在门口，她显然刻意打扮过，一袭火红色的礼服裙勾勒出完美的曲线，礼服的上半部分根本就是斜置的一个大蝴蝶结，长裙沿着蝴蝶结的走向，自胯边斜向前分开，笔直的长腿像是拆开一半的礼物盒子一样，诱人地呈现出来。　　　　琼想要借孟熙的邮件，在导演生日时调开这个绝世尤物。这样，她就可以单独为导演庆生，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复合。即便女主角事后闹起来，责任也可以推给孟熙。一箭三雕！　　　　然而现在都落空了。　　　　孟熙担心有诈，透露了一点点消息。拉丁美人立刻就能打破和导演的冷战，问到自己关心的的情报。没有人能想到导演竟如此绝情，专门挑了生日这天，扮演一个若无其事的主人公，在琼自己布置的舞台上“宣判”。　　　　琼如果留在剧组或者电影公司，早晚都会升为制作人或者经理。但是把她送到经纪公司，无疑抹去了她珍贵的从业经验，也由此彻底断绝了他们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日派对了！　　　　“尼克如果当演员的话，也一定是个好演员！”布鲁诺不知何时凑近了些，在她耳畔轻轻地说。　　　　孟熙怕痒似的缩了一下，布鲁诺开心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呢！”　　　　孟熙也笑一笑，把那半杯残酒转送到他手里，随即转身挤过如波涛般翻覆的人群，向着失魂落魄还要勉强维持笑容的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