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需要一个体面的退场。    孟熙可以把自己当作台阶递过去。她是实习生,有理由不懂事,也不会因此失去什么。    “派对公司说支票有点问题,您能帮我看看吗?”孟熙心平气和地对琼说。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被周围的人听到,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接下来,琼只要一边骂骂实习生,愤怒地快步走出去就可以了。    然而琼没有这样做。她注视着孟熙,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孩一般。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平静,仿佛已经冻结成冰凌,没有温度,但纯粹、干净:“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知道。”    孟熙还想劝琼,琼却冲她摆了摆手,拎起酒杯仰头饮下。琼喝得太仓促,酒液顺着她的下颌流下来,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尼克说得对!这个职位是他欠我的,也是我早就应得的。”    孟熙几乎以为她就要哭出来了。然而在周围人闪烁、隐蔽、打量的目光中,琼慢慢地绽开了一点点笑意。在剧组这种地方,琼不算外形出众,她身材苗条、发型利落,算是走与众不同的知性美女路线。她嘴唇太薄、牙齿又大,认真时抿着嘴的样子最好看,笑起来反而要差一点。可是她这样勉强自己笑着的时候,孟熙却有些敬佩了。    很多人在感情中都会做错事,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硬起脊梁来,承担相应的后果。    戈登也走过来,做势要拉住琼:“出去喝一杯吧!”    “喝一杯?是应该喝一杯!”琼举起手中的酒杯,才发现已经空空如也,她和戈登共事很久,也无需尴尬,就那么挥舞着空酒杯和他开玩笑:“祝贺你!”    琼离开剧组,戈登自然就是老大。然而琼说出这句话来,似乎让他感到有些不适似的,他摇摇头:“不,你知道,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他终于抓住了琼的手,把空杯子扯过来,放在吧台上。然而琼显然不想离开,他只好又去问孟熙:“一起吧!你来之后,我们还没有认真聊过——我请你喝鸡尾酒,无酒精的。”    理论上来说,一个部门的同事下班后喝喝小酒聊聊天,是很正常的社交活动。    但是现在的气氛明显不对。琼和戈登拉扯了两三下,在力气上没能斗得过对方,于是她开口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戈登还在向孟熙示意一起走,随口问了一句:“知道什么?”    “你干涉了这次电影的选角!是你引荐维妮夏给尼克的!”琼喊了出来。    维妮夏就是导演的新欢,电影的女主角,那位把自己打扮成生日大礼包的拉丁美女。在音乐声的轰鸣中,琼的声音算不得大,却一下子刺进了孟熙耳中。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着戈登——如果她的预感没错,戈登是约不到琼的。    “引荐演员有什么错?维妮夏本来就很适合这个角色!”戈登很慌乱,甚至慌不择言,“你不能因为尼克喜欢她,就怪罪我——有点专业精神吧!”    这样说不仅没风度,而且没诚意。孟熙老早就感受到戈登和琼之间很有默契,他们几乎不需要过多地交流,就能分派好任务,共同推进工作顺利进行。尼克·艾森伯格能统帅庞大的剧组,固然有赖于他在领导力上的天份,也离不开这两位时刻保持高速运转的专业助理。如果说是戈登对琼有意而引荐了维妮夏,试图让琼看清导演的花心本质的话,那么孟熙觉得这个出发点虽然算不上光明磊落,但至少还算是情有可原。    可惜的是,戈登选择了最错误的表达方式——琼刚刚失去工作,他还要质疑琼的职业精神。    “放手!”琼冷淡地回应,“不然我要起诉你性骚扰了——她可以做个见证人!”琼的下巴往孟熙那边指了指。    戈登愣了一下,才松开手。他还想要解释什么,可惜琼不会再给他机会了。她甩开戈登,又从旁边的香槟塔上单手执杯地拿酒,左右互换,轮流灌下去,看得孟熙瞠目结舌。连灌了三四杯,琼又恢复到冷静自持的样子,瞥了眼正要拦她的戈登,唇边挂出冷笑,绕过了这个胆怯的男人。    “走吧!在正式交接之前,我还是可以教你点东西的!”琼对孟熙撩了撩手指。这个动作相当随意,透着前所未有的亲近。    她们都是要为这个庞大剧组工作的职员,没有说走就走的任性的权力。琼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摇椅,孟熙坐上去,一边前摇后晃,一边看琼处理邮件。琼不说话的时候,办公室里就只有摇椅咯吱咯吱的响声。她们没有耽搁太久,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显示器的蓝光映在她脸上,越发显得神色莫测:“你猜……我刚刚做了什么?”    孟熙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显示器的蓝光消失:“刚刚?难道不是关闭电脑?”    琼被气笑了一瞬,随即了然地看着她:“别以为这样能应付我!”    孟熙索性一连猜了三种:“向电影工会投诉?给八卦周刊爆料?或者,删掉了导演的日程和他偷偷收藏的动画片?”    琼一边笑一边摇头:“恶毒的实习生,我看透你了!”    孟熙摊手:“那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呢?”    琼并不回答,只是收拾了办公桌,示意孟熙一起下班:“太可惜了,你没成年,不然可以做我的酒友。”她显然只是随口客套,手里已经开始翻找手机通讯簿,迅速给不知道哪个人打了过去。可惜的是,她约酒局也不顺,第一个电话就被拒了。她皱着眉,继续按手机。这个年代的黑莓手机,按起来噼里啪啦作响,孟熙很担心琼一会儿就能从手机上掀下几枚按键来了。    “我知道一个地方,”她故作神秘地看着琼,“啤酒不错……运气好的话,今天说不定还能看‘节目’。”    无论任何时候,小杰克都是最可靠的。桑德拉只是在电话里告知他“熙熙要带一个朋友来玩”,他就安排好了一切。等到琼被夹杂在一群花臂秃头大汉之中,声嘶力竭地喊着铁笼勇士的花名,捶胸顿足上蹿下跳想要押注的时候,孟熙仍然不敢相信琼竟然是地下格斗爱好者。“看呐!看那个叫‘野兽’的家伙!我发誓,今天要睡到他!”琼在孟熙耳边大声喊,她仿佛怕自己错过了什么似的,很快又指着野兽的对面匆匆忙忙地对孟熙说,“或者,达戈尼特也行!”    “野兽”是肉山一样的壮汉,每一块肌肉都圆滚滚的,还抹了油,看上去几乎不像是真人。可是孟熙知道,今天不是野兽的好日子。始终没有露面的小杰克发了邮件过来,告诉她:“选达戈尼特!有多少钱就压多少钱。”于是孟熙在第一轮比赛开始前就翻遍了空荡荡的口袋,只找到20美元现金。琼加了30,算是凑了50美金陪孟熙下注。当时琼还能理智地开开玩笑:“达戈尼特?这家伙会绕场乱叫吧?”她说的是圆桌骑士的典故。    然而第一局结束,琼就给威风凛凛的“野兽”压了200元;第二局还没结束,琼又掏出去100元。孟熙偷偷给小杰克发邮件,她想要知道,这种地下格斗到底要打几个回合——琼到底还要输掉多少钱?    可是还没等她发出邮件,周围人就异口同声地发出巨大的哀鸣与杂音。铁笼里,“野兽”没能在和达戈尼特的缠斗中利落地翻身,被压在地上狠揍了十几拳,有人扔出了白色的手帕,达戈尼特却没有停手,仍旧一拳拳捣下去,野兽挣扎不已,最终还是喷出了血来。鲜血激发了男人们的野性,他们挥舞着拳头,恨不得自己站在铁笼里一般,发出的吼声听起来渐渐接近真实的野兽。    孟熙忍不住环顾周围,现场的女客只有寥寥数位,但此时也和男性观众一样,又吼又跳,似乎是全情投入在比赛之中了。只这么一错眼的功夫,她只觉余光里划过一片绛色的影子,起初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继而她的心脏和全场观众的喊声一起“沸腾”起来。    是琼!不知她如何解下了胸衣,还从紧绷绷的连衣裙中抽了出来,直接朝达戈尼特扔了过去!    铁笼阻止了人们的靠近,但观众不甘心,总有人要扔点什么进去。每一局打完,都有个子小小的工作人员跑出来,清理地上的啤酒瓶盖和不计其数的硬币。很少有人往铁笼扔什么大件的物品,于是琼的性感胸衣就显得极为抢眼——刚刚好挂在铁笼的缝隙之间,竖过来摇摇晃晃。    嘘声,口哨声,起哄的笑声……响成一片,几乎要掀翻房顶。    离她们很近的观众也都看到了这一幕,有人对她们伸出了大拇指,前排一个猥琐的胖子回过头来,慢悠悠地伸出了一根中指,还放进嘴里做了个进进出出的动作。    达戈尼特感受到现场气氛的变化,就扔下已经躺倒的野兽,站起身环顾四周,也看到了那件醒目的胸衣。他咧开嘴大笑着走到铁笼边缘,扯下胸衣,像战利品一样挥舞着巡场展示。这一幕让空气中的荷尔蒙越发浓烈,哄笑的声音几乎贯穿了孟熙的耳膜,她手忙脚乱地试图拉住已经弯下腰去的琼,却没能阻止这个刚刚被前男友公开摆了一道的女人。琼踉踉跄跄地扶住了孟熙,再直起身来的时候,已经从裙子下拉出小小一团蕾丝内裤,擎在手中,努力朝铁笼里的达戈尼特比比划划。    灯光聚集在铁笼里,达戈尼特应该根本看不清观众的面孔。大概是为了给导演庆生,琼穿了一套颇为醒目的浆果色内衣,性感的束带之间是大片的蕾丝,蕾丝里缀着金线描摹的暗纹。再加上现场的女观众本来也屈指可数,达戈尼特很快就锁定了她们所在的这个方向,洋洋得意地展示自己和野兽一样健硕的肌肉,顺便耸动胯部,低吼了两声。地下格斗还讲究什么礼仪呢?观众就是要看胜利者为所欲为。    琼笑得比达戈尼特还要猖狂。“我说过,我要睡到他!”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又对孟熙宣布了一遍。    孟熙明白了,这才是琼要的结果——    她要证明自己的魅力!野兽也好,达戈尼特也好,她要去征服一个更有力量感的男人,才能洗去今天所承受的羞辱。    铁笼里的格斗,正是力量与力量的殊死相博。有人用这样的场景消遣娱乐,也有人用这样的场景自我激励,而琼在这样的场景里找到了自信的来源。    达戈尼特干倒了野兽,于是琼跟着一个据说是达戈尼特的“经纪人”的男人走了。    孟熙裹在散场的人流中,一步一挪往外走。她注意到之前举动猥琐的胖子回头看了几次,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的样子,就故意藏在其他身材高大的客人背后,好在来看铁笼格斗的不乏膀大腰圆的家伙,她想要在这样的“崇山峻岭”中隐匿身形,简直再容易不过。虽然藏是藏好了,但她仍不曾随意扔掉戒心,偏偏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情绪中,后腰一热似乎是被谁搂住了,她反手探过去,也不抬头看,只按照记忆中似乎什么防身术教过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掰那人的拇指——    “熙熙!”    小杰克怪叫了一声,被掰疼的手在空气中甩了又甩,也没耽误他勾着手臂把孟熙从人群中拐出来。    她也吓了一跳,继而哭笑不得:怎么就没想到是他呢?明明是在他的店里。    “没事吧?”她看他一直在甩手,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假疼,索性把责任也推卸给他,“谁让你不提前跟我说一声的?”    小杰克被问愣了,呆呆地看着她:“不是你……你的助理说,你要带朋友过来吗?我看到她跟着那家伙去休息室了……”他知道怎样让她觉得愧疚,故意把5分的老实装成了10分,连打趣她那个朋友急不可耐的吃相的话到了口边都咽回去,换成隐约有点委屈的语调,“你是演员,不能随意和我来往,这我都知道……可我要给你的助理打电话,只怕这段时间你已经出门去了,她接到了你,自然就回绝我……”    孟熙原本有些抱歉之意,可惜小杰克话说得越多,漏洞越多。他这样讨巧,倒让她觉得有趣,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就见他眼神闪烁地瞟过来,分明是有所期待的样子。她只做了个要勾他脖颈的样子,他已经迫不及待地俯下身来。她分明没有用力,他又太过急切了。四目相对了一秒,也不知道是谁先笑了出来,两个人贴在一起,越发笑得厉害。    他们似乎都不甚清楚自己在笑什么,只是看着对方止不住的笑意,自己也越发停不下来。最后还是孟熙肚子疼,一手捂着揉,一手去推搡小杰克:“转……转过去……别笑了……太傻了……”他倒是利索地面对墙壁站好了,只是笑声越来越洪亮,仿佛眼前粗糙的涂鸦有无穷的趣味似的。孟熙又跟着笑了几阵,终于硬生生憋了回去,整个人已经蹲在地上,只好对着杰克的小腿锤了一下:“别笑了,快扶我起来。”    好不容易忍下了这莫名其妙的笑意,孟熙就再也不敢去看小杰克的脸了,生怕看见他笑,自己又撑不住,只好闷着头任由小杰克带着自己左拐右绕,又跟着他的脚步停下,才抬头一看,面前是一道陌生的房门。她正要问他,门内却传出女人暗哑的低吟,那声音仿佛一根纤细的金属丝,蜿蜒曲折、千回百转,断续之间早已销魂蚀骨。    他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秀发,压低声音挑唆她:“你猜,他们在做什么?”嘴里问着,手上也不老实。    这种男人才能体会到的恶趣味,女人是不大能了解其中有什么好处。孟熙猜出这大概就是达戈尼特的休息室了,此刻她心中的震惊却完全不是小杰克能理解得了的。她震惊于琼的声音,竟然如此富有表现力!“性感”这个词,在她的母语中,和在英语中的含义,其实大不相同。以至于她虽然习惯了用这个词赞美别人,却从未对人们口中的“性感”有任何形象而具体的感受。直到,她隔着一道门,猥琐地偷听到了琼的声音。如果这是一幕话剧,舞台上的灯全部黑下来,空气中突然飘出琼此刻的声音,那种对观众的试探与撩拨,想必能让所有人热血沸腾。如果她也坐在虚拟的观众席的某一处,她简直想要站起来给这位用声音表演的伟大女性鼓掌了!    什么是性感?能轻而易举地传达原始吸引力的不是性感,将这种张力挑动起来却还能保持优雅的表达方式,这才是性感!    她竟然从来不知道,琼还有这样的一面。    可惜达戈尼特是个粗汉,发出的声音比牛叫还要响亮。    连小杰克也忍不住闷在她的秀发里偷笑片刻,拉着她快快走走掉了。    她实在太喜欢琼的声音,不自觉地想要模仿,又觉得总是不得其中韵味,难免长吁短叹。小杰克不明就里,只觉得女朋友留宿时突然间换了招数,应对起来颇有些忙乱。熙熙一叹气,他就担心是自己没能让她尽兴。如此反复,他明白了几分,毛茸茸的脸埋在她肩侧,忍无可忍地哼哼:“不要学她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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