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觉得累了,不是假话。他为此找过了乘,了乘说,你这一生,早就不是什么神裔,一次通灵术足可以耗费掉你百年的修为,而一次穿镜之术,更是要命。  “还以为,能帮这孩子再渡一劫呢!失算了失算了,果真是废掉了。”白虎自嘲般地笑着,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司空悟金顶,了乘望着他的背影,不忍,“何苦?你的命,能拼几次呢?”  白虎转了身,对着师父道,“我护不了皓月,却还想护自己的孩子,师父,白虎不甘。”  “傻徒弟。神族根本不会有子嗣,你一直在骗自己,那是你未散的执念!”  “执念何尝不是人生?孩子长大了,做父亲却老了,再也帮不了她什么了。”  了乘望着白虎的背影,道:“从未有一个魔能瞒过众仙的法眼修到大禹的法门。我不忍你入外道,便对你细心提点,可见你如今的样子,怕是这么多年的心血都枉费了。”   “法术再高高到何时才能登峰造极?我明白,都是幻术,骗得都是人心。师父,若能救籽言,我心愿已了。”  “到底是魔,终归要栽倒在‘痴处’!”  “师父的仁恩,白虎此生是报不了了。但愿籽言仁慧,不会步我后尘。”  “你信得过她?”  “正如师父信得过白虎。”  “可她毕竟是魔君转世。”  “天下之大,君祁本就不是她唯一的归处。若真要时时防着她,不如让她走,去自由的天下!”  “天下之大,岂有她容身之地?白虎,师父不糊涂。”  “我想不了那么多了,白虎不是圣人,做不了大义灭亲的事。即便他日籽言重掌魔道,白虎也相信,籽言仍会故念君祁旧情。仙魔不容的是立场,不是人心。”  “你说得轻巧,君祁安危岂能儿戏?”  “若她做不到,我这个做师父的也会替她做到!”  “就凭你!”  “了以残躯。”    执念没有想到,今年的四月,麟趾之镜会变得如此热闹,白籽言来了,缑拂枕来了 ,然后龙王也来了。这一天,执念还在补镜子,补一针叹息一声,叹息随长风摇摆,震的人心都碎了。  芈曜麟对着麟趾镜照了照,远远就听见有他在不住地叹息,他立在执念面前,执念也没看他,龙王无奈地蹲了下来,执念仍旧没抬眼,继续补镜叹息,龙王嘻笑:“你确定这里是麟趾天镜么?不是叹息天镜么?”  执念闻道了一股深海的气息,还有一股焦灼味儿,抬头将来者从头看到脚,回了句,“连你都能找到这里,搬家看来迫在眉睫了。”  “天神最得意的三子临缜,将鬼族从暗黑森林驱逐到幽冥鬼域的天之鼎的主人,竟落成一个镜灵的下场,可叹可惜!”龙王站起身来,睥睨而视。  执念感念到头顶一道热流,不以为意,“镜灵能做到的,龙王未必能做。正如我不会下界去找你,你却来上界寻我?”  芈曜麟不动声色与执念平视,“我是龙,你是神,为了要各取所需,总得有个人不嫌麻烦。”  “呵,补好了。”镜子补好了,执念随手一扬,麟趾天镜的结界再次回归虚空,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你见我一次也不容易。”执念起身,转身,往山上走。  芈曜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椎维樗的魂我已经找到了,可它封印了自己,我动不了他。那藏魂的肉身是具不可多得皮囊,如今就躺在莲花圣境里。你若不用,他也会躺到灰飞烟灭,躺倒莲花归墟,你若用了,我们都能了了心愿。”  执念继续走,没有回头,芈曜麟又道:“三脚乌雀转世,必与无根神树有一世之缘,缘不尽,形不灭,他这一劫不解,岂不要等千年万年?你等得起么?”  执念定住,缓缓转身,再次面对这条深海的龙族之王,“皓月已经死了,你这么抓着她不放,她不能安息。”  “我说的,是白籽言。”龙王在低吼。  执念看了看他,又一个痴人,“作茧自缚。”执念回头,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远。  芈曜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这条路已经无法回头了。    回到君祁山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被关到了思过崖,不是因为墨耳石的事情暴露了,而是因为我把川琉戏打了,打的很重。  川琉戏一直在我面前追问:镜子里的魔是谁?  那时的场面很混乱,洛华紫衣,我师父,五师父扶余道人,七师父灯途,青青,珈盈,子瑜,叵浅,甚至连季斛辛都在,川琉戏一直在问我,气急败坏地问我,镜子里的魔是谁?我又受了什么蛊惑?  所以,当我周身的紫晶魔灵越过季山无极真气打中川琉戏的时候,所有人都吓着了,不过了一秒,春山洛华就将我拍晕,而我师父则冲向了川琉戏,川琉戏的头破了,流着血,向后倒去,众人将我俩围了起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思过崖了。  师父来思过崖看我的时候,颇为淡然地评判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事实上,我躲过了初一,也躲过了十五,至于双鹤之约胜利举行的那一天,是十六,川琉戏拄着拐杖来思过崖看我,我请他喝苦粥,他像没事人似的一边喝粥一边和我聊着双鹤之约的战况,十六月战胜言卓,不可不败输给孙琳,川琉戏摇着头,自顾自地叹息着:“我说什么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因为我一直没有开口,所以,当川琉戏兴致盎然地讲完了一切,我们之间终于陷入了沉默。  我们彼此能听见米糊在嘴里被牙齿碾碎的声音,然后吞咽,石沉大海。我默默地喝粥,沉淀着时不时飘飞的思绪,待把米糊喝完,像个仪式一样,把碗筷摆好,推手,擦了擦嘴。  川琉戏忽然插起了手臂,“白小八!”  我抬起了头。  “等你出了思过崖,我们再比试一番吧?经过了双鹤之约,我的剑术又长进了,你有信心赢我吗?”  “比试?……”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常和川琉戏一起切磋季山剑的,“好啊!”  “不许跑啊!”  川琉戏也理好了碗筷,空气中有一丝安静,他一直用手指敲打着桌面。  我站起身,一个人走到窗前,夜色微蒙,夜风初凉。  川琉戏不安飞地站了起来,他的手藏在袖里,紧握成拳,我感受到了一股“杀意”,惊异地转身。  “川琉?”我讶然。  “白小八,你变了!”  “呵。”我尴尬地吱了一声。  “你还记得你被太师父罚了几次吗?你还记得你每一次都是怎么反抗的吗?因为玉昌仙的佳木桃树,你替孙琳挨了一剑;因为寻幽渡的荷塘,你搬了三千株新荷累得晕倒;还有言卓的伤,你差一点被看守续断草的盍兽咬断了手……”  “川琉——”  “没有一次!没有一次你老老实实地呆在思过崖一个月!”  “我没有!你多想了。我这不是刚回来吗?挺累的,我得休息。”我的语气有些快,像是在搪塞。  “籽言,从进屋一来,我就一直再观察你,以前,你吃完饭,从不会用手背来擦嘴的,你说过啊!‘衣服就是衣服,衣服的袖子那么长,如果没有些别的功用,就是浪费。’”  “我……”难道我又不自觉地模仿了阿缜的习惯了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天外天的那面镜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川琉戏有些隐忍地咆哮。  我看着他从未有过的样子,像个委屈的小姑娘,终于于心不忍了。  “川琉,我在麟趾天镜里,被洗了脑了。”  “洗什么?”川琉戏的骨节喀喀地响。  “镜子里的魔,他拿走了我全部的季山真气,他将我推下了百丈高的扶桑树,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十分厉害的人,‘我’在绝处逢生,与镜子里的魔平起平坐。不瞒你,到现在,我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个人的全部情感,还有那个人的记忆。”  “是魔神的幻境!该死的!”川琉戏走上前,想要安慰我的不幸。  “我没有失去什么,”我看着川琉,很想向他解释清楚,“反而我得到了却更多。”  “你变成了谁?谁会让白籽言甘愿屈服?”川琉戏表情痛苦。  “我变成了魔神,魔神,铎镜衣。”  “你果真被洗脑了!白籽言,你越过了雷池,你知道吗?”川琉戏于心不忍。  “我知道,两百年前,仙族和魔族就势成水火,我不可染指魔族旧事。”  “不,我是说,他会改变你,他会吞噬你。不行!我们现在就去找大掌司——”川琉戏拉起我的手,已经抬起了半只脚。  “川琉!他没有逼我,他让我选——做白籽言还是做铎镜衣,他让我选!”  “籽言!你是有多糊涂?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离开君祁山的。可你不明白,我这一生跟这铃铛断不了关系了。我现在,过不了自己这关……”  “笨!傻!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我没有眼泪,不会哭。可我的表情一定很难过,“我可叹自己究竟不是镜衣,那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镜衣……”  川琉纠结地沉默,过了很久,他败下阵来,拍拍我的头,一改温柔,“傻丫头,你都语无伦次了……”川琉戏灿然一笑,“别让我再担心你了。”  “大家都想错了。我真想自己就是他啊!可我不是。我不是,你们却都以为我是。我本想把这个秘密藏起来,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可我藏不住,紫晶魔灵藏不住……”  “是我的错,”川琉叹息着,“我太着急了,你把我们都吓坏了,找你找了那么多天都找不到。师姐说你还活着,因为跗骨螽斯还在,因为季山无极还在,还好我们没放弃……”  见我不好答什么,川琉只好又道,“你看,你都把我打得头破血流了,你肯定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们什么都不怕!”  “不怕我成魔?”我揶揄。  “这个怕。”川琉戏也揶揄,“不只是我,大师兄,二师姐,孙琳,青青,我们所有人,都怕。”  “我证明不了,所以我只能躲在这里。”  川琉戏起身,也走向了窗子,背对着我,不知在想什么,“看到你那个样子,我真恨不得把你打醒。可你是女孩子啊!籽言,我该保护你的。”  “你都打不过我,你怎么保护我?”川琉很少认真,认真起来,就像女孩子。  “那是我都让着你!你真以为我次次都打不过你?我就是被你打习惯了——大家都担心你,可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说,我敢,我不怕被你打。你打我那么多次,我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还疼吗?”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没心里疼。”  我瞪着他,川琉戏赖皮地嘻笑,“别走,小八!”  “去哪?”我装傻。  “别走,哪儿都别去!”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疼了。”   “泼皮!”    “籽言。其实,太师父什么都知道。”  “什么什么都知道?”  “镜灵的事。”  “怎么会?”  川琉戏耸了耸肩。  “反正太师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虽然镜灵的力量不可小觑,可我们去救你,他不也是拿我们没办法?毕竟神族不复当年了。所以,既然神族早已落寞,耍不出别的花样,就让事情保持原状,君祁和天界划清界限,互不干扰。所以!小八,你身怀魔晶的事最后必然会被掩盖过去,而且,我也想过了,毕竟,在君祁,你才是最安全的。”  我不愿去想。留在君祁是必然,可以后呢?我要带着魔晶继续修行吗?怎么可能?  “别怕!”川琉戏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你不是一个人。”  我故作轻佻,一脸嫌弃,“不是一个人也禁不住有猪一样的队友啊!”  川琉戏的嘴角抽了抽,“就不能跟你煽情,一点都不配合……”  “煽情能当饭吃啊!没办法不是一样要被困!现实点吧!泼皮!”  “来来来!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你能不能温柔点儿?这个夜,啊你看!月色撩人,我们聊聊天不好?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我翻着白眼。  “那你给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我?”我心中发堵,强撑几句就没了后劲,长出了一口气以后,慢慢地倚靠在了窗棂上,闭眼,“我父亲有很多孩子,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因为不能说话,不会表达,就算是兄弟姐妹,也没多少感情。我没有朋友,哥哥姐姐也不和我玩,我只有月神。月神是一只少商白虎,我六岁那年,它为了保护我,死在了长夏王驯养的金虎手里。没有和长夏王的那次相遇,月神不会死,所以,我恨长夏王。我的父亲为长夏王办事,我也便将所有的恨转移到了我父亲身上。父亲一生驯虎,从不和老虎谈感情,所以,他不懂我的恨,他是长夏国最有名望的驯虎师,在他眼里,老虎和人之间只有驯服和被驯服的关系,不该有也不会有情感。月神的死在他眼中一如平常,在父亲看来,因为月神不够强大,必然被更强大的老虎打败,后来,他甚至要送另一只金虎给我,他不知道,这样我会更恨他。”  川琉戏看着我,不发一言。  “月神死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因为每当恨意来临的时候,我的耳边就会响起很吵很吵的声音,那声音一响,折磨得人会痛不欲生。大夫们说我得了癔症,活不久了,师父没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半个疯子了。”  “你也清楚,我那不是病,是魔障,执魔要认我做主人,我得解了执魔的封印。可那时候谁懂这些?师父帮了我,然后,我的病就好了。我父亲觉得是神灵在作祟,因为他一生杀戮无数,心中有愧,所以,师父要带我修仙,他也没有阻拦。”   “那你母亲呢?”  “母亲生性软弱,但凡想着是为了我好,都会依从,总不能看着我死吧?”  “那你呢?”  “我有师父,有月影山,有将军,有红景,我乐不思蜀。”  “和猛兽有情,却与父母无缘,你呀你,修仙之路非你不走了。”川琉戏若有所思,“我记得小时候常常问你,为什么你的泪泉里空空如也。后来也是听师父提起,他说你去了瑶海用太虚池的池水洗去了前世的印记。”  “七年前,在你入山的前一年,我去了瑶海。”我看着川琉戏,“师父秘而不谈,大掌司说另有隐衷,其实,我后来也明白了,那是我第一个生死劫。”   “九岁?你也太命途多舛了吧?”  “我大难不死,你说我命途多舛?”  “您有贵人扶持,您是不死神躯!”川琉戏拍着马屁。  “我知道。大掌司在怀疑我的身份。”  川琉戏又沉默了。  “我师父最喜欢讲没头没尾的故事。我知道,他常常在暗示我,这君祁山里,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故事。像是你,像是我,不难猜,我都明白。可故事不能当饭吃,都说物以稀为贵,我贵是贵了,可我活不起啊!我投生的是人,总把我弄得跟我就是天下大乱的源头似的。我一直都说,我是最普普通通的,最平平凡凡的,可谁都不信!他们会把最大的秘密和我讲,会把最不可战胜的身份给我,可我能做什么呢?浅缘湖底,我失去了眼泪;九重天上,我做不了自己;我还心有贪念,我想把执念据为己有。”  我的脸阴沉得可怖。  川琉戏吞了吞口水。  “小八,你有那么糟么?”  “我的内心很黑暗——”  “我觉得你挺好!要喝酒么?”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我要把你变成我的奴仆!来吧!屈从我的淫威吧!”  “哈哈哈!”川琉戏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棂凰可以为我作证!她可是妖王最亲信的仆人!”我一本正经。  “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被传染了,捂着肚子一起和他疯笑。  笑够了,看川琉摊在地上,面色红润。  “君祁,是我第二个家了,”川琉戏满足地微笑,“有家的感觉真好!”  我满足地闭上眼,眼前,我看到师父耳提面命地教我不要闯祸,我看见红景翱翔的仙姿婀娜努力,我看到将军猫傲娇又冷漠,我看到季山八剑踏雪论梅,这就是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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