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有位裴公子要见自己,又看到京兆府的人谨小慎微的态度,容娘心下已经将这位裴公子的身份猜了个大概。毕竟长安城里姓裴的大人物,就只有那么一位。    她趋步进门,屋内共坐着三个人。其中对坐的两个神貌颇为相似,皆是天人之姿,气度不凡;二人中较为年长一些的那人旁边还跟着一个瘦小一些的侍从,眉目俊秀,自有一股少年英气。    两位贵公子如同两块美玉,双璧交辉之下,恐怕不论什么才子佳人见之都要黯然失色。但那个小小的侍从不仅没有被光芒掩盖,反倒有些脱颖而出,令容娘不免多留意了几眼。    “奴家容娘,见过裴公子。”容娘向裴准施礼道。她久经风月,更是独当一面的头牌,鉴貌辨色的功夫自然不会差,一看便知在座谁才是能让京兆府众人都恭谦以待的那位裴公子。    容娘款款下拜,眼波流转之间流露出万种风情,阮阿蘅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秋娘的时候。秋娘的情态浑然天赐,半隐半露,十分藏去了七分,而这个容娘的举止间尽是刻意卖弄,本是七分的风姿,也硬要显出十二分来。    原来欢场女子就是这般模样。阮阿蘅很是欣喜,深感自己不虚此行,目光也牢牢锁在容娘身上。    “听闻,你与坠楼身亡的许敬文交情甚笃?”裴准面带微笑,开口问道。    “是,他经常来找奴家,是奴的金主恩客。”容娘见裴准没有招她到身边去的意思,也不敢像对待寻常客人那样主动贴过去,便在几案侧边坐下了。    “许敬文今日来找过你?”裴准问。    “是。但奴家今日身体抱恙,不便接客。他与奴寒暄两句,就离开了。奴以为他去找别的娘子了,也没有多想。谁知没过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他坠楼身亡的消息。”容娘语气淡漠,边说着话边不经意地将鬓角碎发撩到耳后。    深有交情的熟客死在自家妓馆门前,她居然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或者悲伤的神色。    “有什么人能替你作证?”裴准追问。    “裴公子是怀疑奴了?”容娘宛转一笑,媚眼如丝。“有婢女一直守在奴的房门外,她可以作证,从许敬文出了房门到他坠楼,奴不曾离开房间半步。”    裴准心念微动。    “不知要买容娘春风一度,所需青蚨几何?”裴准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裴越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的兄长。他从知道阮阿蘅的身份后就一直暗自奇怪,裴准来平康坊为何要带着新婚夫人?现在又当着夫人的面,向妓馆的娘子询起价来,更是反常。    容娘亦是愣了一下。这话经由裴准口中说出时,容娘正盯着他眼角的泪痣。纵然是见惯了风月场中的逢场作戏,可那一瞬间,她竟有些心猿意马。    但容娘立即恢复了正常神色。她稍稍欠身,对裴准笑道,“奴家方才说过了,今日身体不适。裴公子若不弃嫌,就请改日再来。届时公子想让奴家陪伴多久,奴家便侍奉公子多久。”    她的话中不乏挑逗的意味。裴准没有说话,开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审视容娘。    容娘被他看得遍体生寒,后背沁出阵阵冷汗。直到此刻她才发觉,裴准脸上虽然挂了一副笑容,但这笑容底下藏着的是阴森可怖的巨大深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进去,万劫不复。她又联想到长安城中关于裴准的种种传言,心中的寒意不禁加深了几分。    “是奴唐突了。听闻裴公子新婚不久,应当正与夫人如胶似漆。奴一介贱婢,不敢搅乱公子与夫人的燕尔深情。”容娘勉强撑开僵硬的笑容,垂首敛衽。她只想快些离开这里,但裴准没有发话,她不敢擅自起身。    裴准似笑非笑地看了阮阿蘅一眼。阮阿蘅尚在细细回忆容娘说过的每一句话,裴准这一看,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容娘,你怎么知道裴公子新婚不久?”阮阿蘅开口问道。她的语气冰凉,不带任何情绪。    听到阮阿蘅的声音,容娘猛然抬头,裴准身旁的那个侍从竟然是个女子。念头一转,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方才慌乱中失言了。    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当朝宰相裴准刚刚娶了长安县令阮家的女儿。    不等容娘开口,阮阿蘅继续说道,“容娘,你很聪明,但也糊涂。你既然猜到了裴公子的身份,就不该在裴公子面前撒谎。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奴家所言句句属实。就算借奴家一万个胆子,奴家也绝不敢欺瞒裴公子。”容娘惊诧之余,赶忙叫冤。    阮阿蘅起身走到容娘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说今日身体有恙,可你的鸨母却不知道,方才我们经过这里的时候,鸨母还抬出你的名号上前招揽客人。你说许敬文是你的常客,但他家境贫寒,身无余财,而你身为一家头牌,一次索求的财帛想必足够他半个月的花销了。许敬文哪来那么多钱花在你的身上?”    眼见谎言被戳破,容娘面色苍白,方才的媚态一扫而光。她急欲辩解,开口却是支支吾吾的,不知从何辩起。    阮阿蘅俯身蹲下去,语气也缓和下来,慢慢说道,“容娘,你究竟有怎样的苦衷?许敬文坠楼一事十分蹊跷,你若知道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好帮他找到害命的凶手,让他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提到许敬文的死,似乎戳中了容娘心中的某个机关。她眼眶变红,泪水越涌越多,最后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全落在地上。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容娘双手捂住脸,声音嘶哑。    阮阿蘅伸手安抚着啜泣的容娘,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容娘的叙述断断续续,阮阿蘅边听边问,又结合自己的推断,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大概。    元和五年,许敬文第三次从滑州动身,前往长安赶考。在长安城外,他遇到一群小乞丐。为首的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带着几个六七岁的弟弟妹妹,他们皆是衣衫破烂,头发脏乱。    那女孩拦住许敬文,怯生生地向他乞讨。许敬文见她可怜,在她掌心放了几枚铜板。听她说话像是滑州口音,许敬文就多问了几句。    原来一年前郑滑节度使去世,他的外甥无视朝廷,当即拥兵自立为新任节度使,朝廷发兵征讨,滑州遭受战乱。恰巧那年滑州大旱,旱灾接了蝗灾,新任节度使又大肆盘剥,使得滑州百姓无米可炊,饿殍遍野。    女孩的父亲将她贱卖给别人家为奴,只换来一碗热粥。很快那家人也养不起奴仆了,便将她转卖给一个商人。    那个商人的车队向长安而去,他一路上又以极低的价格买到几个清秀机灵的男女童子,打算到了长安之后高价卖掉。不料车队走到京畿地界,商人突发恶疾,暴毙身亡。    商人买来的那些孩子里属这个女孩最大。商人死后,女孩领着他们趁机逃跑了。他们一路乞讨,走到了长安城外。    许敬文也亲历了那场天灾人祸。他虽心有不忍,但赶考在即,况且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资财能够养活女孩。他摸遍全身,解下唯一值钱的一块玉佩放到女孩手里,叫她拿去换了钱,为自己谋条生路。    元和十二年,许敬文第六次进京赶考,却意外地在平康坊北曲一家妓馆里,看到头牌娘子的腰间挂着曾经跟随自己多年的玉佩。那块玉佩玉质掺杂棉絮,品相并不好,许敬文知道自己不会认错。    等头牌娘子落了单,他跟上去询问玉佩的事情,发现她正是当年那个乞讨的女孩。    这么多年,容娘一直记得许敬文。哪怕已经做到头牌,也依然将那块略显寒酸的玉佩挂在身上。    从那以后许敬文时常来找容娘。容娘从来不收他的钱,给鸨母的抽成都是她自己垫的。容娘知道他家中有妻儿,只求他高中之后,能收自己做个妾。许敬文答应了她。    那一年许敬文依旧榜上无名。放榜之后,他就消失了。容娘心想,他不会再来了。    后来的三年,容娘努力攒钱,只攒下四十两黄金,而她赎身的费用,要足足一百两。她已经二十岁,鸨母手下新来的那批娘子各个对头牌的位置虎视眈眈,恐怕她此生的结局就是沦为粗苦杂役,最后老死在妓馆中。    这时候许敬文居然再次出现了。他第七次前来长安应试。    一番温存过后,容娘再度提起赎身的事。许敬文先是沉默,而后对她说,他遇到一个人,自称能透露今年进士科考试的题目,索价五十金。若是能提前得知题目,许敬文自信这次定能金榜题名。    只要许敬文走上仕途,一百金转眼就能赚回来。想到这里,容娘咬咬牙,将自己攒了三年的钱财全部拿出来,又向鸨母和妓馆里的姐妹们借了十两黄金,凑足五十两,交给了许敬文。    就在三天前,许敬文失魂落魄地跑到她面前,说自己上了当。那人收了钱财,却并没有在约定的地点出现。许敬文苦等许久,反应过来时再去找,哪里还有半点那人的踪迹。泄题事关重大,许敬文不敢报官,只得先来找容娘商量。    容娘想到自己这下不仅赎身无望,所有钱财还被一卷而空,以后连傍身之物都没有了。她与许敬文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今日,许敬文带着身上仅剩的几贯钱来找容娘。他把钱留给容娘,说对不起她,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转身就走了。容娘还在气头上,不怎么睬他。    许敬文走后不久,容娘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已经是天人永隔。    这么说,许敬文极有可能是自杀的。听完容娘的故事,阮阿蘅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眉头紧蹙,对容娘的遭遇非常同情。    裴准起身出门,找京兆府的人核对证词去了。听到泄题一事,裴越若有所思,追在裴准身后出了门。    阮阿蘅递给容娘一张手帕,亦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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