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人审来审去,容奴家妓馆所有的娘子嫖客都问了个遍,没有人目击到许敬文坠楼的瞬间,也没有人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仵作验尸后确认死者除去头部撞击外别无外伤,也排除了毒杀的可能。    就在众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裴准进来点明提审了守在容娘房外的婢女,向她一一核实许敬文来找容娘的时间以及离开的时间。    婢女说许敬文往日来找容娘,都要待上一个时辰左右才会离开,今日却只停留了半盏茶的工夫,期间她似乎还听到屋内传出来争执的声音。    裴准又询问了鸨母。鸨母现下心智大乱,她浑然没有察觉到,在这位裴公子——也就是她方才还在卖力招徕的客人面前,京兆府的公差们全部恭恭敬敬地言听计从,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鸨母哭哭啼啼地,说容娘确实是滑州人氏,最近也确实向她借过钱。她情绪激动,嘴上也絮絮叨叨地兀自添油加醋了许多。鸨母说当初将容娘买来的时候,容娘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女童,一身破破烂烂的。但她慧眼识珠,一眼就能看出这女童将来定是个美人坯子。    说到此处,鸨母似乎很是得意于自己的眼光。也就是她能有这个本事,从一群脏兮兮的小孩里挑了一个皮相顶好的出来,还培养成了自家头牌,为妓馆赚得盆丰钵满。    鸨母正面露得意神色,却不经意间触碰到裴准投来的冰冷目光。她一下回神,想到自己正在接受京兆府的调查,容娘多半与这桩命案有关。她立即就像霜打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对容娘的态度瞬间大为转变,又啐又骂了起来。    “够了。”裴准喝道。他额上青筋分明跳了两下。    短短时间内见识了两次妇人撒泼,饶是裴准教养再好,这时也终于忍不住了。他挥手让京兆府的衙役们将那鸨母带下去,耳畔这才恢复了清净。    裴越在一旁捂嘴偷笑。原来自己那个位极人臣的兄长,居然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阮阿蘅听到嗤嗤的出气声,她扭头看到了憋着不敢笑出声的裴越,又看看强忍怒气的裴准,心想这一对兄弟就连嘲弄别人的时候都如此相像。    裴准无暇顾及那两人。他被吵得有些头痛,于是伸手揉按了几下太阳穴。    婢女和鸨母的证词与容娘所说相互印证,许敬文坠楼系自杀身亡,应是无误。但容娘所言,有人向许敬文卖题一事,让他不得不提起警惕。    每年一度的进士科考试是朝廷向天下遴选人才的重要渠道。举子考中进士之后,着急的像元稹和白居易那样再参加吏部的铨选,通过后可立即授予官职;不着急的留在长安交游个三五载,就能等到补缺的职位。如果实在等不到授官的,还能先应各地节度使的征辟,离开长安,去地方做幕僚。幕僚做一段时间,积攒了地位名气,又能由节度使举荐,再度入京为官。    可以说,只要考中进士,就算是正式踏入了仕途。所以进士科考试是关乎国之命脉的大事。    刚刚裴越在回廊上追了上来,告诉裴准几天前也有人要向他卖题。裴越一向对这些投机取巧的做法甚为不耻,加之他决心要凭自己的实力考中进士科,便不打算理会那人。那人见裴越态度冷淡,反倒更加上起心来,巧舌如簧一番鼓吹,但裴越依然不为所动。    末了,裴越佯装与他讨价还价,趁那人松懈下来的一瞬间,裴越突然转身拔腿就跑,这才甩开那块狗皮膏药。    后来裴越向其他举子问起,他们都说没有遇到过卖题的人。更是有人嬉皮笑脸地向裴越打听卖题人的踪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裴越实在厌恶作弊此类事情,但他又不欲当场发作,搅坏了一众举子吟诗作赋的兴致,便匆匆岔开了话题,不再提及此事。接下来几日也就渐渐将那个奇怪的卖题人抛诸脑后了。今日他听容娘提到许敬文筹钱买题一节,这才回想起来。    许敬文和裴越都遇到了自称能透露今年科举题目的人。许敬文被骗去五十金,裴越则甩掉了那个人。看起来,是裴越幸运地逃过了一个骗局。可裴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虽然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但裴越和许敬文的际遇放到一起来看,当中确实有些不自然的地方。    不过既然裴越已经找到,此行的目的就已达成。平康坊现下被许敬文的命案搅得鸡飞狗跳,裴准也不欲多留。    见裴准倏然起身,京兆府一行人的长官赶忙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依裴公子所见,许敬文坠楼身亡一案……”    裴准摆摆手,“京兆府办案,裴某无权插手。适才那婢女所言在场诸位都听到了,许敬文今日来找过容娘,长官或可传她询问案情。”    裴相公的意思是不准备管这件事了,不仅如此,他还提供了一条线索。摸清了裴准的态度,京兆府官吏们全都如释重负,欣喜之余,还不忘懊悔刚刚为什么只着眼于寻找死因和目击证人,却不曾多想一想死者生前的遭遇,平白错过了一个在当朝宰相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千载良机。    京兆府的那位长官当即命人跑出去解除了平康坊坊门的禁令,衙役们又是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路,要送裴准三人离开。可惜裴准似乎并不领情,他抬手制止了这些小吏,示意他们留步,然后带着阮阿蘅和裴越从妓馆的侧门走出去了。    许敬文的尸体已经被仵作抬走,容奴家妓馆门前只剩几个奴仆杂役在清理青石板上的血迹。围观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也都纷纷散了。裴准他们混在散去的人群里,离开了平康坊。    远远看到裴准的身影,等候在平康坊北门外的景云早已牵了马车走到他们近旁。    “阿越,随我回去。”裴准站在马车前,对裴越说道。    “我已经预付给客栈十日的房钱,何况我的随身行李也都还在崇仁坊。”裴越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自由,并没有纠结于裴准仍称呼他为阿越这件事。    “你的行李我会派人去取,房钱也一并结清。”裴准面带笑意。    阮阿蘅心下一凛。她知道,裴准露出这幅表情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已经加冠成人,兄长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命令我了。”裴越不屑反驳道。    裴准好整以暇地抄起手,语气略带嘲讽,“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阿越,你以为你被我找到了,还能逃得掉吗?”    还能逃得掉吗?裴越也这样问自己。    大唐自开国以来便有尚武风气,元和年间虽不复贞观开元的恢弘气象,但如河东裴氏这等世家的子弟仍然保留了习武的传统。裴越的骑射剑术,还是裴准手把手教出来的。    裴准曾经亲征沙场,体魄自然在裴越之上。更何况裴准身后站着的那个车夫,一看便知是个身姿矫捷的用剑高手。    直接跑是断然跑不掉的,如若高声呼救,引人报官——裴准就是京中最大的官,普天之下除了皇帝陛下,还有哪个敢管宰相的家中私事?    回头想想,在人群中被裴准发现的那一瞬间是逃跑的最佳时机。那时候人多,想挤出去固然不容易,裴准想抓住自己更不容易。一旦脱离裴准的视线,便如鱼游大海,飞鸟入林,谅是裴准手眼通天,也难以在长安城百万人中再次找到自己。    然而就因为那时的一念之差,裴越这只游鱼飞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裴准牢牢握在了手里。    裴越恨得咬牙切齿,但也无计可施,最终还是忿忿地上了马车,跺得车厢直摇欲坠。裴准的唇角扬起满意的弧度,阮阿蘅跟在他身后亦上了马车。    等待众人坐定,景云驾驶马车,向通化坊裴府的方向而去。    车厢内气氛尴尬。裴越执拗地扭头看着窗外街景,不欲再看他的兄长一眼。裴准坐在裴越的对面,懒洋洋地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阿蘅坐在裴准身旁,原本宽敞的车厢一侧坐了两个人就稍显拥挤,她与裴准的肩膀与臂膊在马车来回的颠簸中不时接触,加之在马车这样密闭的空间内,尤为让她面红心跳。阮阿蘅悄悄往外挪了挪身子,却不想这一动,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    “饿了?”裴准轻抬眼皮,问道。    “呃……嗯……”阮阿蘅讪讪笑道。    她与裴准一早出门,先是回到宣义坊娘家探望了兄长阮荃,听闻裴越现身长安的消息,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平康坊找寻裴越,中间还遇见了一桩命案。忙到现在,已是日渐西斜,午膳自然是错过了的。    裴越闻声也回过头来。此时夕阳穿过马车的雕花窗棂,又透过窗棂内覆着的一层薄纱车帘照进来,光影斑驳之间,给车厢里的人身上都镀了一层金黄色的温柔光晖。    他看见车厢的另一侧,逆光坐着一个面带娇羞的英气少女,笑靥宛如早春迎风绽放的木犀花。少女身旁是一个锦衣卿相,那卿相投向少女的目光中带着比夕阳更为温暖的柔情,但也只闪过了一刹那,便混同在黄昏的绯红霞色里消失不见了。    裴越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在裴越的印象中,兄长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终于忘却了刚才的不愉快,转而看向裴准。    裴准好似恍然未觉,自顾掀起车帘,吩咐了景云几句。然后马车调头,折回平康坊北门,又继续向东走了一段,停在了长安东市的路旁。    不一会儿,景云捧着三个赤豆毕罗回来了。    这是从东市的毕罗肆买来的最新鲜的毕罗。东市的毕罗肆烤制的毕罗皮薄馅足,生意极好,每天宵禁闭市之前必定销售一空,不会留到第二日。景云眼疾手快这才抢到了最后三个,在身后几人眼馋的目光中快步走出了毕罗肆。    圆圆的毕罗尚在散发白色热气,撕开细面薄皮,里面就是软糯细腻的赤豆馅。一时间,马车里充满了赤豆毕罗的香甜气味。    车内三人一人一个,各自细细咀嚼。裴越是吃过午饭的,但面对如此新鲜美味的毕罗,谁又能忍得住口水呢。    “你方才说,你是在哪里遇到卖题人的?”裴准撕下一小块毕罗,问道。    “西市。”裴越顾着吃,并没有抬头。    西市。裴准将这两个字记在心里。他伸手拨开车帘向外面远远望去。    斜阳夕照下,大唐东市里人群熙熙攘攘、往来络绎不绝,一派物阜民丰的繁荣景象,似乎全然不知闭市的锣声即将鸣起,长安城的宵禁就要来临。    从贞观到开元,从开元到元和。大唐煌煌二百年的基业,也同穿梭在长安东市里的萧萧车马人群一道,沐浴在此刻的夕阳晚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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