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细算浮生千万绪 我懂得你眉梢眼角的欢喜,同你一样有着落寞处的黯然. 夜静得很,外头大雨瓢泼,狂风骤起,打得檐角的铜铃叮叮作响,倒也清越得很。我沐浴罢,便携了书躺在榻上,将小几挪到一边,放了个鎏银梅花的自斟壶,还有一个蕉叶冻石杯,简简单单,倒也很是潇洒自在。 飘进来的雨丝很容易迷了眼睛,脸上湿湿的,也不想唤人去擦,静静的躺着,画着自己心里的岁月静好。想着,这一生这样也罢,微微一笑,唱一曲一个人圆满的独角。 风吹的窗户噼啪作响,险些把灯吹灭了。恍惚之间仿佛有人用袖子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水珠,我十分感激,打个哈哈谢谢道:“睢儿你真好。” “是我。”那人微微一叹,在我身边坐下,拿过自斟壶,浅浅倒了一小杯,好一会方道:“梨花酿。” 我不耐的撇撇嘴,也夺过来自己饮了一杯,将将半杯却洒在衣上。我懊恼,把杯子丢开。 我原本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来,毕竟我已经察觉到他的疏远,觉得自己再去故意的贴近十分没有意思。于是只穿了寝衣,怕冷围了一床薄毯,算裹个严实。 他默默拿起我丢开的杯子,默默叹息了一声,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却实在找不出话来说,只能与我一同沉默着。 我觉得委实无聊,可是也的确没有什么对他说,我要说的,只是漫漫养蜂夹道的岁月我会陪伴,这种东西,远远不是用言语的山盟海誓能表达的。 毕竟自从跟了他,我哪里有什么矜持与尊严。喜欢上一个人,原来竟可以把自己贬到如尘埃般低贱。我从前最瞧不起那些凄凄怨怨,却又紧抓不放誓死相随悲情女主,但是现在,仿佛我也没有比她们好到哪里去。 我最终还是开口,指了指窗外,问他:“下着大雨,你怎么来了。” 他仍低着头自斟自饮,闷闷道:“今儿下午,同你说好了的。”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满不在意,没有对他的行为做过多的带有感情色彩的评判,只是略不可见的点点头,十分豁达的道:“那不作数的。” “那什么作数呢?”他哑着嗓子反问我:“十四同你的打趣作数?他送你的杭白菊作数?他们府里的铜炉吊火锅作数?他大醉一场作数,他与你挖心挖肺回忆往事便作数么?” 我努力抑制着不要登时立起来,只是颤抖着嗓子问他:“我若说我没有你是不会信的罢?我还是对这些介怀,不肯放过么?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信我与他没有任何瓜葛?” 他冰凉冰凉的手抚过我的额头,一路向下,最后停驻在我的眉眼,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不尽的失望与叹息,道:“你要我如何信你呢?我总是努力想去懂得你,你却是时而风风火火,时而淡然处之,让我很难把握到一个真实的你。我能怎么说,我懂得你眉梢眼角的欢喜,同你一样有着落寞处的黯然。” “赤诚的相信也做不到么?难道安生的日子不足以体现真情,非要到惊涛骇浪中才能体现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我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冷眼瞧过那么多的戏文,每每最动人处,总是想要珍惜却已然来不及,叫人扼腕叹息,无尽追忆。” 他的话语飘渺,有着绵绵的无力,末了,似乎是讽刺,似乎是轻笑,他万般无奈悉数凝结在嘴角,只道:“或许这就是天家夫妻?也罢,原是我有心存疑,原是我太过期许——终究不能的罢?” 他起身,为我掖了掖毯子,道:“你好生休息。”便孑然离去。灯下他的身影昏黄而又悠长,胤祥,我该怎么告诉你,我读得懂你眉目间的无奈与苍凉,能陪你荣辱浮沉,想不争不怒,与你过岁月绵长?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听着屋外雨声凄凄诉诉,雨来得很急,点点滴滴,打在芭蕉上,也打在我的心上。 我望着夜色一分分暗下去,雨声一声声增大,旋而稀疏,旋而密集。屋内昏昏沉沉,香炉里安了一把苏合香,看着那青色的烟雾像青蛇一般蜿蜒而上,甫一翻身,却猝不及防捕捉到一抹秋的寒凉,凉到心上。 自从入了十一月,天气便一天一天冷下去,到了十二月,宫里宫外忙着准备年节。我依着往年的规矩打理布置妥当,这回还是眉似在旁襄助,只是玉楼亦在一旁学着打理,也很安静,没有过多的置喙。 小年过完,我便常常去宫里陪着德妃。德妃欢喜我带着云镜,我便时常将云镜带到德妃膝下承欢。德妃一高兴,也赏赐许多好玩的玩意儿。云镜这孩子,说实在,我的确是亏欠了。时间清晰的告诉我明年就是康熙四十七年,如此,我能陪她的日子也就不多了。索性把她交给眉似带着,虽然母女之间着实有几分不忍。但是在孩子与丈夫面前,我毅然选择了后者。我若是和她有了身后的感情,以后未免有所羁绊,难以交割,走得也恋恋不舍。索性让这孩子对我的感情淡一些,淡一些的好。 德妃见我瘦了些许,不由得嗔怪的拉过我的手,一面说,一面渡了支成色上好翡翠镯子给我,道:“你许久未曾进来,怕是连我这个老太婆也忘了罢?老十三不会心疼人,你竟然也半分不顾念自己的身子,一年下来大大小小竟也病了好几场。倒和老十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让我这个老太婆子焦心得紧,恨不得立时出宫去瞧瞧你就好!你们府里事儿多,也不晓得叫那些侧福晋帮衬着?你这孩子实心,我瞧这又是恼又是欢喜!” 我抱着云镜,低眉笑道:“府里的事儿千头万绪,倒是富察妹妹很能帮衬着。媳妇身子向来不好,如今日子一天天冷下去,愈发招架不住,十三爷很会疼人,隔三差五便送些补品之类的过来,吃也吃絮了。仿佛这日子捱不完似的。” 德妃道:“你还年轻,怎么这样想呢?你虽身子虚弱,细细保养着倒也会有些起色。我瞧你那血燕窝便把你滋补的甚好,脸色也红润了不少,若是没了,只管让丫头进来要,左右皇上赐了我一些,我总觉得吃了没起色,不如给你罢。” 我盈盈向她施了礼道了谢,德妃忙扶起我,道:“你这丫头是做什么呢?我下头还算合衬的,就是你同十四媳妇两个了。老四家的与我不亲,我好没意思去求那缘法,不如作罢。不疼你,疼谁呢?本宫新得了一对钗子,成色还是不错,配你们这么好的年纪,也能增色不少。可恨那绛锦丫头连日不来了,你们妯娌间来往勤快,也便帮本宫带给她。统共两支,不要糟蹋了才好。除夕家宴的时候,嘱咐她给本宫戴上,本宫才欢喜呢。” 我含笑道了是,复又领过钗子,将云镜放在德妃处,自退下了。 其实我知道德妃是什么意思,她还是对四哥四嫂子介怀,家宴的时候必然要对这钗子大做文章。毕竟我仔细瞧了,这钗子戴在头上,想不惹人注目也很难。 既然这样,我抱着一颗不争的心态,想着还不如装糊涂的好。 人心里装着事情,便很容易失眠。我已经好几日没有睡一个安生觉了,白日里便乏得很。加上府里府外一应事物,挑选上进的节礼,很是费工夫。每日里打着伞在雪里跑来跑去,北京的冬天,真不是闹着玩的。 除夕那天,祭祀罢,宫里自然有家宴。然后领完康熙的福字,便准备家去。恍惚记得云镜被我放在德妃宫里,只好穿过御花园去永和宫接云镜。 我踏着雪路过一处,恍惚听见两人在说话,那头上与我有着一样钗子的,正冷笑的穿着桃色衣衫,围着白狐大氅的可不就是十四福晋绛锦。而那个打扮素来文雅素淡,一身红色绣折枝花样的女子,围着常见的宝蓝色大氅,便是四福晋拟棠。 十四福晋冷冷的,折了一枝梅花枝子徐徐轻嗅,道:“嫂子你说说,我也觉得额娘忒不公平,明明四爷十四爷才是额娘的亲生儿子,那样好的钗子,却分了德音,没有嫂子的份儿。妹子心里甚是不平。” 四福晋便笑道:“额娘的心在中间儿,自然不会偏了几分。只因为十三弟的额娘早早的去了,加上素来的情分,偏疼一些不为过。我素来不爱那花里胡哨的东西,有没有,什么要紧?” “那也在理。毕竟,四爷生辰那日,拜的不是额娘,是前头佟佳氏。之间兆佳氏跑永和宫孝敬,可是频繁得紧。”十四福晋懒懒道。 四福晋便欲提步走开,道:“不争不怒,有人替我们孝敬了额娘,甚好。” 我听着这话十分的不受用,又恨恨于绛锦素来的为人。不由得冷笑,心里像腾得烧了一把火,抬步到了那亭子,绛锦显然没留意我会来,此刻呆呆站在那里,我亲热地挽过四福晋的手,将发上的钗子插到了她的鬓间,笑道:“嫂子戴着好生明丽,我正要去永和宫接云丫头,嫂子一道儿罢。” 最后我们到底没有一同进永和宫。我去德妃处接了云镜,又说了好一会儿客套话才放我回去。我只觉得好累,因为有一天你终于发现人心难测,身边的人都是逢场作戏,你也不过一个戏子而已。 晚间,老规矩,福晋格格们都聚在一处,然后听十三说点什么,听我说点什么,再各自离开。 显然,我们的十三爷并不打算离开。 他侧身逗着云镜,拿着自斟壶喝一杯梨花酿,我靠在另一边,也拿着自斟壶,喝着海棠春。 这酒的名字真是… 其实这种果酒蛮好喝的,海棠的果子酸中带点儿甜味,酿成酒更是十分醉人,加上暖阁里一烘,弄得人不知所云。 外头爆竹噼噼啪啪的响着,这应该是我在古代过的第三个年头了,从生疏到熟稔,原来时间可以这样子神奇,原来人心可以这样难测。原来我身旁一直都是他。 他忽然出声:“去年听你们笑得很开怀,今年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 我傻呵呵的一笑,让睢儿将云镜抱下去睡觉。凑上前去,将小几上的瓜子推给他,笑道:“吃瓜子儿,磕得呵呵笑。” 他无奈的抓了一把,将果肉剥了放在一旁。我不要脸的取他剥出来的果肉,默默的把一盘子瓜子儿吃完的时候,已然快要到子时了。 我正要取瓜子仁,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时候,欲言又止,终究是放下了。 忽然外头噼噼啪啪响了好几声,我叹然,推开窗,看着绚丽的烟火在夜空中开出一朵朵明丽璀璨的花,心里默念,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我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是烟花的得志意满与万般绚烂,我的目光里是烟花凋落的无尽坦然。 我们忽然微微一笑。 哦, 康熙四十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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