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地主    让慕容殊爱不释手的,正是好些天前,晏凝在道边捡的那根树杈子。他不像抱着个死物,而像搂着只小猫,拿脸磨蹭不算够,还得给它瘙痒顺毛。  “你是小姐姐给我的,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我不能辜负小姐姐,一定会好好爱惜你。”这位殿下兀自爱抚着那样宝贝,表情满足而烂漫。  晏凝无语凝噎。累死累活,只为了这么个倒贴钱都没人要的破玩意儿,此人绝对又疯出了新高度。    刘嬷嬷跟焦圈儿很快候了过来,慕容殊即刻挥舞起手中打狗棒,将他俩撵到天涯海角。  晏凝轻声问老太太:“嬷嬷,夜里是您给我披的毯子吧?劳烦了您,过意不去。”  “啊?啊……没啥没啥,晏大人这是哪儿的话,怎么说都该是我们感激你,”刘嬷嬷人老了,说着话,俩眼又泛起痴抹糊,“殿下病体难愈,其实每天过得都很煎熬。我们呀,就只希望他回京途中能舒心些。老奴斗胆请求大人,往后有时间,还能常来瞧瞧殿下。”  晏凝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思,可老太太话到最后音色哽咽,也教她有点不是滋味。  她见刘嬷嬷换了件很不赖的外裳,还重新簪了髻,复又眸光微凛:“嬷嬷,十三殿下那边——”  刘嬷嬷拍个脑门:“瞧我这老糊涂!大人,十三殿下已经同意按照你的意思行事啦,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行头。这不,你也有!”  “光换衣服可不够,咱们还需化个妆。”晏凝请刘嬷嬷和焦圈儿看好慕容殊,找了那个精通易容的下属来。    一个时辰后,屋里头的人从晏凝及那主仆仨,变成了土豪地主一家子:  刘嬷嬷手执鸠头杖,化身老太君;  焦圈儿大脸比炭黑,做起威武的护院头;  晏凝则让人一眼读出背后的故事——穷苦人家的女儿,被土财主买去做了童养媳,熬过一年又一年,终于翻身农奴把家当;  哦对,还有慕容殊——精神面貌变化不大,顶多长相下降数个层级,地主家的傻儿子。    为这位爷装扮,晏凝等人也是煞费苦心,连哄带骗忽悠好久,才勉强让他坐好。  那下属刚刚收起手中工具,这位爷就迫不及待脸抵铜镜,恨不得一头钻进镜里。  “啪”,镜子被他恶狠狠地摔出八丈远。  好么,这时候他又是个明白人了,对如今这张脸意见相当大。    这就是晏凝给慕容瀛的提议:大批军士由慕容瀛带领走在前,严阵以待护送一个假慕容殊,而晏凝小队乔装走在后,时刻守候真慕容殊。真要是再遇事端,慕容瀛那头必会率先成为被攻击的对象。他人马众多,不怕抵挡不过,晏凝也可以随机应变,妥善安置慕容殊后再去帮手。  当然,安全性只是晏凝的说辞。慕容瀛是否暗藏祸心,始终尤未可知。晏凝真正针对的人,不是慕容殊,而是慕容瀛。她对慕容瀛用以此计,一为试探,二为制衡。  慕容瀛应允,未必证明他对慕容殊的关爱都是发自内心、情真意切,但晏凝这计策,出了驿馆门,再无一人知。这种情况下,若还有杀手能直接找上土财主一家,那这位十三殿下,就无论如何洗不清嫌隙了。  所以晏凝相信,此去幽都,不会再生大事端。    上午阳光正好时,慕容瀛又一次纡尊降贵,亲自来到慕容殊面前。  这地主一家子出了房间,即使闪瞎眼,十三殿下还是轻易认出了他的十一皇兄。  “十一哥,今后数日,你我可能都无法见面。就让我再尽尽力,扶你走到大门口如何?”他上前两步搀住慕容殊,温文尔雅,恭敬有加。  但任凭他如何苦口婆心,人家慕容殊就是不为所动,上身如柳枝摇摆,脚丫子则似钉在地上,两只爪子紧攥着那根树杈棍子,左一声“小姐姐”、右一声“小姐姐”,公鸭叫/床。  夏季时节,日头一旦升起,晨间短暂的清凉就一去不返。此刻院子里除了十一十三兄弟俩,还有慕容瀛的亲信、以及晏凝扮作仆从的众下属。大伙无不顶着炎阳,汗流满面。慕容殊闹腾不完,所有人就都得跟着一块儿遭罪。  慕容瀛深蹙眉宇,与晏凝目光交汇。    说到底,“拯救苍生”还得靠晏凝。  站在土鳖傻儿子身边的人,换成了他的小媳妇。  “十三殿下,算了。您还是先行吧。”小媳妇对慕容瀛开口。  “罢了。就请晏大人尽快跟进,路上万加小心。”慕容瀛率人踏出驿馆大门。    驿馆门前早已停了一支队伍,骑步兵二百多人,井然有序,交错排列——这就是慕容瀛自边防军中调拨的百户所。  看来,燕帝对他的十三子的确甚是宠爱,不了解情况的瞅见这威风的行伍,定然会以为是哪元大将打了胜仗,凯旋而归。    慕容瀛引领浩浩荡荡的大部队走后,地主一家子也开始行动。  傻小子冲小媳妇扭头,嘴巴咧得能吞西瓜,被媳妇扶出驿馆的一程路,都是一副忘乎所以的醉态。  他本该去乘好兄弟为他专备的六驾雕彩小楼辇,却因小媳妇一条计,没了坐享之福。好在土财主家不差钱,如今这车马,寻常百姓也少见。  车厢内布置清雅,座椅上的团垫裹着瑞锦,上绣翔凤游麟,在炎夏仍有清凉的触感。  老太君带傻儿子跟小媳妇坐车,大黑脸则骑马与车并行。小媳妇将车窗支开道缝隙,车内和风满溢,拂得傻小子青丝微漾。  傻小子先朝窗外黑脸吼:“往后我是大少爷!小姐姐是少奶奶!”  吼完他又冲媳妇笑:“小姐姐,我是不是很聪明?”  小媳妇和老太君听了这话,一人激灵抖两抖。这脓包少爷却眼皮儿一耷,又进入那种天地浩渺只余他一人的痴态。    燕国地处九州之北,与南方相比,山脉江流均更添苍莽。  有军士随护,慕容瀛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有条不紊照计划行进。  土财主一家不紧不慢,永远跟大队保持着两里地的距离。  可怜的傻小子脚伤刚好,途中又害了一场病。小风寒,普通人硬抗两天准没事儿,他却耗掉半条命,成日像条搁浅的鱼,再没力气引吭高歌。  万幸的是,从边境出发的这小一月,甭管是慕容瀛那军马阵、还是土财主这一大家,确实都不曾遭遇任何不测。    这天夕阳下,所有人马均停歇于幽都西南的涿县。  离京师只剩百余里,地主家傻儿子的病情,总算好上了几分。小媳妇透过车窗朝天望,见到远空划过一记光束,便借口下车去透风。傻小子好不容易能动换,马上大吵大闹追媳妇。老太君急出一身汗,多亏大黑脸接住滚下车的傻小子。  “少爷,少奶奶已经去了前头的集子,追不上啦。”大黑脸肥肉横颤。  “集砸,七夕……走,咱们也去逛集砸!”傻小子一手薅着大黑脸,一手抓着打狗棒,风风火火往前挪。    没错,今儿个正是乞巧节,河边灯集热闹非凡。  大黑脸:“少爷,这儿的摊位少说上百,你有个目标没有?”  傻小子揪起大黑脸的袖子,浮夸吆喝“嘚儿驾嘚儿驾”:“快,大姑娘逛啥爷逛啥!”  大黑脸仗着这脓包眼瞎,向他白眼加吐舌,认命把他领到首饰摊。    老板娘热情迎出铺头:“小官人可是来为娘子挑饰品?瞧瞧这镯子,多通透、多锃亮!”  傻小子:“买!”  老板娘:“再瞧瞧这簪子,多光滑、多璀璨!”  傻小子:“买!”  老板娘:“还有这链子、这珠子——”  傻小子:“买买买!”  “老板娘您等会儿,我家少爷都还没仔细看!”大黑脸拉着这脓包蹦到三丈外,“少爷,那女的摆明在坑你。你小时候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买那些破铜烂铁干什么!”  傻小子:“你懂个屁!赶紧给爷掏银砸!”    好日子,红男绿女满桥头,河上莲灯一盏盏。  小媳妇一下左拐一下右拐,刷刷刷从熙攘人群中消失。    大黑脸满怀钗饰,气喘吁吁拉着自家少爷到桥下,悄没声道:“殿下,晏凝过桥去了河对岸,你也还要跟?”  傻小子:“当然跟。晏凝得到的消息,我也很有兴趣知道。而且,我总觉得,山雨欲来……焦圈儿,给你派个活,替爷溜溜后头的那群饭桶。”    “那群饭桶”,指的是数丈开外、全神警备的几十号人。    实际上,皇城根眼瞅要到,晏凝不再有后顾之忧,便同慕容瀛碰了面,商定明日入京事宜。慕容瀛又请来晏凝下属众人,对他们一一进行慰问,看护慕容殊的职责,反而暂时移交他手下人马。  这位十三殿下盛情难却,晏凝也不好多言,便先回到“土财主家”的马车,请刘嬷嬷等人卸下易容。  只不过,历经多时,人家慕容殊跟自个儿的新面皮儿磨合到位,地主家的傻儿子扮上了瘾,给他擦脸,还不如一刀了结了他痛快。  晏凝懒得废话,先将自己的脸面回复,未及换衣,便又瞧见天上信号,于是暂且抛下慕容殊等人,悄然远去。  慕容瀛若干手下不见晏凝遁身,却见十一皇子发飙,非得哪儿人多往哪儿挤,多番劝解无果,只有麻溜随护左右。    河水穿城而过,上游不起眼的地方,有家小客栈。莫说住店的商旅,就是掌柜小二,也都去河边凑了热闹,客栈四下几近无人。  在背阴的客栈后院里,晏凝见到了那个奉命潜行的下属——这个尽忠职守的人,此刻身中数发弩/箭,正拼死于血泊中挣扎。  “大人,当心……”他用尽仅剩的力量,撕心裂肺对晏凝道。  “当心什么?!”晏凝悸愕万分,飞身查看这下属伤情,痛心疾首取了小火铳出来,预备发送光幕弹。    谁料平地忽有一阵妖风起,晏凝背脊一紧,本能转身,即刻又是一惊。  一只没有脸的鬼,正与她直勾勾相对。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