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兄弟 圣旨中说,慕容殊曾经居住的殿宇空置多年,彻底打扫前住不得人,而宫里头也没多余的地方来安置他,所以他眼下用不着进宫,得先在外头将就一阵。至于具体位置在哪儿,跟着慕容熠慕容均俩人去就知道。 表面上看,这道旨意合情合理。可是深究内里便知,圣上大约还是想起这个儿子就头疼,是以对他能拖则拖。 两方人马融为一体,一同朝着内城进发。 可不知怎的,慕容瀛的两个皇弟神情略显拘谨,对慕容瀛的嘘寒问暖都很不自然。 慕容瀛却似不以为意,与随同他俩而来的几个官员谈笑风生,一路挽着谦和的笑意。好一会儿后,慕容十四十七的局促,方才渐渐消去。 慕容殊前头一直昏睡,这会儿醒来头一件事儿,就是大喊“小姐姐”。 晏凝本该同慕容瀛一齐入宫复命,但慕容瀛扶额轻叹,恳请她再陪伴这位十一皇兄一阵,至少要将这位爷送至暂居之所。 晏凝点头应允后,慕容瀛便带着几个心腹自正南方向入宫。 慕容熠跟慕容均年轻气盛,也都长得俊朗,慕容瀛走后,这二位便成了最有派头的人。 幽都中心地带人潮攒动,街市上的少女纵使隔着大老远,只能望见二位殿下模糊的背影,捂脸尖叫的亦不在少数。 两位爷策马扬鞭,雄纠纠气昂昂,不期而同来到载着慕容殊的马车前。 慕容均用马鞭挑起车窗,冲车里的慕容殊道:“十一哥,路远,需要花费点时间,还得请你稍安勿躁。” 他举止谦恭,可言语并无任何关怀之情,对这个多年未见的皇兄,定是鄙夷多过眷注。 慕容殊在车厢内的犄角旮旯打个大哈欠,紧接着就开启了新一轮的杀猪叫。这回受到召唤的不是“小姐姐”,而是焦圈儿,十声里还夹带着一声“豆汁儿”。 这位殿下发起飙来,吓死人不偿命,使得十四十七的马都受了惊。俩人使劲儿勒住缰绳,皱眉远离慕容殊,好像那头是坨污秽物,不知刚被谁家的牲口排泄出来,新鲜热乎,十里弥香。 “十七弟,这把又是我赌赢了。咱们的十一哥,果然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慕容熠冲慕容均笑笑,煞有介事道,“十一哥刚刚叫的是……焦圈儿?十七弟,我怎么觉得,这几个字儿很耳熟呀。” 慕容均面露不悦,视线在随行人等中扫荡:“哼,当年是怎么回事儿,咱们都心知肚明,用不着十四哥来提醒。” 俩人寥寥数语,有眼力劲儿的人便能瞧出来,这二位是面和心不合。 刘嬷嬷照着焦圈儿的屁股拧上一把,这胖子就跟窜天猴似的,咣当扑倒在十四十七马下:“十四殿下、十七殿下,奴才焦圈儿叩见二位……奴才想,十一殿下该是在、在叫奴才。” “哟,还真是焦圈儿。这么忠心的奴才,实在太难得了。”慕容熠又瞧瞧慕容均,眼神带上两分讥诮。 慕容均按按太阳穴,居高临下,鼻腔冷哼:“焦圈儿,那你就去好生伺候着我们的十一哥。他若出了状况,拿你是问!” “遵、遵命。”焦圈儿手脚并用,滚到慕容殊边上。 慕容均打马便走,慕容熠却是闲适。俩人只用半刻不到,就从意气风发转而互不搭理。 队伍继续前进,由城南去往城北。慕容殊始终瞎咧咧不完,东一句西一句,直到天黑都没打住。 晚风骤凉,送来一缕幽香、数声清鸣。 护送慕容殊的整支队伍,在十四十七二人的指挥下,停于护城河边一座风雅的府院前。 院落大门口,站了两道人影。一个小年轻,手持长灯,穿着内侍衣装,长得白净清瘦;另一个中年人,身材略微发福,似自带三分憨态,但总体来说,风度依旧如圭如璋。 晏凝心底,却只剩下“呵呵呵呵”。 小年轻姓窦名智,跟随慕容均多年,很替他办了几件大事,在京内宦官界颇有些地位。数月前跟晏凝同时离京的,就是这位窦公公。 至于中年人……晏凝跟他视线交错,从他眼里读到两层截然不同的含义: 第一层,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二层,我错了我真错了我早悔得肠子都青了…… 暗香疏影,环佩叮当,又是如意金盛放的季节。 此座府邸不是别处,正是晏凝阔别多时的家宅。 而那个中年人,不就是晏凝的亲爹、当朝的左相晏闻道么! 晏凝万万没想到,自家的宅子,竟会沦为慕容殊下榻的行馆——自个儿的老爹,脑袋得是被什么样的驴踢过,才能想着把慕容殊这尊瘟神迎进门? 慕容殊被焦圈儿扶下马车,跌跌撞撞走上几步,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哮天犬,左闻闻右嗅嗅,而后猛地推开焦圈儿。 “豆……汁儿……”这位爷喃喃自语,似笑非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容瀛说过,豆汁儿也曾是服侍慕容殊的小太监,只不过并没跟去魏国。 慕容殊这会儿冷不丁地蹦字儿,不定是哪根筋儿不对了。 “啧啧啧,老十七,瞧瞧咱们的十一哥,记的事儿还真多呀。你说,他怎么就这么厉害呢!”慕容熠冲慕容均扬笑,显然话里有话。 天黑,慕容均的脸更黑。窦智公公的小白脸上,也不好看。 慕容均干咳一声,带着窦智走入府院:“这儿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窦智连忙答道:“殿下放心,奴才在这儿一下午,盯着下人们收拾的房间。” 慕容熠更显得意,扭过脸来又同晏闻道寒暄,大力对晏相的慷慨无私表示钦佩。 晏闻道浸淫官场数十载,回应自然恰到好处,就是同晏凝说话时,不遗余力躲闪着闺女的目光。 慕容殊还在大门前戳着,披散的长发糊了满脸。一起风,他就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迷惘地摇头摆尾,被一票人马当成笑话来瞧。 刘嬷嬷跟焦圈儿红着眼凑上前来,一人拉扯住慕容殊一条胳膊。俩人轮番劝慰,终于没再让自家殿下丢人现眼。慕容殊就此被架往院里,可那“豆汁儿豆汁儿”的鬼叫,仍然延续不断。一众随侍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目光都被这位十一殿下吸引。 慕容熠倒是不急往里走,站在如意金下小赏花枝,又跟晏凝攀谈。 说起来,这株如意金还很有一番来历。 晏凝曾听爹娘讲,距今大约十七八年前,海外某岛国的使臣造访大燕,为示缔结友谊之诚意,便将他国的奇异花树呈送。用那国的语言来说,这花的名字喻意天从人愿,就是实在太长,忒难记,圣上便赐了个汉名给它——如意金。 这花树原本养在皇后的寝宫,后来皇后猝然病逝,不出三月,花树也枝叶凋敝。燕帝因而盛怒,欲砍此树,由于太后出面阻挠,方才同意尝试将此树移栽。 这一试就从宫内试到了宫外、北方试到了南方。可惜,无论如何悉心呵护,如意金都不能再焕生机,枯萎的枝干最后又被运回幽都,丢弃在护城河旁。 谁又能料想,这花树竟自个儿在河边落地生根,神迹般地活了过来。晏家当时正修新宅,筑起外墙,刚好将之纳入院子。从此,如意金便在晏家院里开枝散叶,成了燕京奇景之首。 慕容熠无外乎赞美晏凝巾帼不让须眉,又适时地替十三皇兄慕容瀛美言上几句。 慕容殊等人则在晏闻道的指引下,行进路线逐渐跑偏。 晏凝越发觉得不妙,急匆匆结了话茬,先慕容熠一步追上前方人等。 府院一隅有座清宁的二层小楼,碧瓦重檐,匠心独具,月色下宛如少女长身玉立。 晏闻道驻足楼前,客客气气对慕容殊道:“十一殿下,十四殿下及十七殿下与臣商讨后,都认为此处最适宜您居住。就请随臣上楼吧。” 慕容均随后也皮笑肉不笑道:“十一哥,这儿台阶稍多,你走路可得多加小心。” 慕容殊俩眼无用,脑子还不好使,却喜欢满世界蹦跶。他那俩皇弟安排他住在此处,也算煞费苦心,因为,这就相当于把他能走的路统统绝了,让他下楼都难。 这么一看,慕容熠慕容均虽然各自瞧不顺眼对方,但对待他们的这位十一皇兄,依然有着共同的觉悟。 然而此时,晏凝的内心是崩溃的。 要不是这么多人在场,必须得给老爹面子,她一定忍不住揪起了他的胡子。 慕容殊进了小楼,便又狂性大发,一面咳嗽得石破惊天,一面挣脱老太太跟小胖子的扶持,暴戾跋扈地横冲直闯。 慕容均跟窦智所站的位置正是楼梯之下,慕容殊吸溜一下鼻子,也不知闻见了什么,冲着俩人就扑。 可不幸的是,慕容均反应迅速,没着道,窦公公同样灵敏,比主子晚一步闪身,却也只是跟慕容殊擦肩而过。 楼梯口还立着个雕镂精细的檀木架,架上一只三彩陶马,烛台映照,盈漾斑斓。 照这个节奏,慕容殊一准撞上架子。陶马掉落,等着他的就只有头破血流。刘嬷嬷跟焦圈儿惊叫着前去救助,却始终撵不上自家殿下。 最后一霎,还是晏凝阻止了惨剧的发生。她急如星火地蹿上前来,一手薅住慕容殊,另一手接住马儿,扶着慕容殊站稳,又轻缓送马儿回到架上,随后将慕容殊交到一老一少手里。 慕容殊的死活的确值得担忧,可晏凝心疼的,实是那个陶马摆件。地摊上的赝品,一点不值钱,却是她小时候的最爱。 扎俩羊角辫子的年纪,晏凝看见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欢喜,逛市集时,死皮赖脸磨着老爹买下这陶马。回家后,她便把它摆在自个儿屋里,十几年都没变过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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