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太监 晏闻道堂堂大燕相国,于庙堂傲然屹立,时而舌战群雄,可一旦回到家中,就马上变成个惧内的怂货,拿夫人毫无办法。摊上这么个老爹,晏凝总有种淡淡的忧伤。 唯一让她略感欣慰的即是,连月以来,老爹一直将她那未解的棋局保护周到,慕容十四和慕容十七定要把小楼选作慕容殊的新居时,也坚决没让他们碰触。 撑死一盏茶时间,晏凝便独自踏出屋子。 晏闻道那张无比纠结的脸,就此被吱呀合起的门缝定格。 两父女之间的对话,绝无第三人可知。 慕容均正将回宫,已在府院门口准备出发。小白脸窦智抱着一领斗篷,正往大门赶,看样子是着急给慕容均送去御风。 而焦圈儿也在这时从小楼方向奔过来,嘟起笑容,低三下四冲窦公公道:“公公,我们殿下屋里的灯油烧干了,可否请您带奴才再取些来?” 窦智脚下不停,只拿余光夹一眼焦圈儿,眼神好似看着只臭虫:“我朝自古崇简,不必要的消耗本就不该有。反正你家殿下也瞧不清楚,要那火烛又有何用?” “公公,您瞧您这话说的——” “滚!”窦公公目露凶光,猛地一推焦圈儿肩膀。 焦圈儿趔趄后退,一身暄腾的肥肉上下三颤,蓦然间怒目圆睁。 “豆——汁儿——你别太过分!”这胖子面红耳赤一声大吼,便用小山似的身子将窦公公撞个脸朝地,“你以为日子久了,我就认不出你啦?!你做梦!我今天就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焦圈儿,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窦智龇牙咧嘴。他体量瘦削,胜在灵便,照着焦圈儿的脚脖子勾腿,竟使个巧劲儿将焦圈儿也扫翻在地。 焦圈儿嘴里,慕容均的内侍亲信窦智公公,叫“豆汁儿”。 窦智对这称呼并没予以否认,看情形,他的确就是“那个‘豆汁儿’”。 焦圈儿跟豆汁儿,似乎有着血海深仇。 原本慕容殊的小太监,却变成了慕容均的亲信之人,这其中必定因缘复杂。 太监干架,臊气冲天。 大门外,慕容均却饶有兴致地隔岸观火,不准任何随从前去阻止。 从一旁看去,焦圈儿空有一身横肉,却只会凭着蛮力乱打乱踹,实是雷声大雨点小。豆汁儿则轻巧灵便,似是练过功夫,耍得焦圈儿找不着北。 焦圈儿次次扑空,不一会儿就跌得青一块紫一块。 到了最后,这个笨拙的胖子自然是一败涂地。他不时便耗尽体力,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可那不共戴天的敌人依然安然无恙。 慕容均直到这时才派人拉开焦圈儿,又把豆汁儿叫到面前:“窦智,你要知道,焦权公公哪怕再有不是,你也万万不该跟他动手。就像你说的,我大燕素有勤俭之德,不会调拨太多人力至此。要是弄伤了又甚或弄死了谁,那可是连个挖坑埋尸的人都没有。” 焦权,原来小胖子焦圈儿也是有着正经名姓的。焦公公跟窦公公俩的本名取谐音,可不就是焦圈儿和豆汁儿么。慕容殊大有可能一时兴起,就要他俩以这两样小吃食为名。比起本名,这俩小名多了几番谐谑与俏皮,倒也说不上不好。 豆汁儿忙做卑躬屈膝状,将府绸斗篷送至慕容均手里:“殿下教诲的是,窦智以后,必定多多关照焦权公公。” 慕容均满意地一笑,又用睥睨蝼蚁的神姿看看焦圈儿,器宇轩昂扬长而去。 “呵呵,主人是疯子,奴才是废物。”豆汁儿冲焦圈儿一声讥笑,也大步流星地离开前庭。 居室已被无情侵占,晏凝唯有暂憩西厢。途经前庭时,她凑巧撞见此事尾声。 回幽都的一道上,焦圈儿对晏凝都十分恭敬。此时他离了歪斜爬起身来,背影别提多难堪。 晏凝瞧他一副可怜样,不愿冷漠无视,上前询问道:“焦圈儿,你怎么样?” “谢、谢晏大人关心。我皮糙肉厚,没事儿……”焦圈儿挠挠头。 “没事儿?你都鼻青脸肿了,”晏凝扶他往回走,“晏府地界,我爹和我才是主人。你们需要什么东西,来管我们要就好。以后,不要再自找不快了。” “晏大人,你……你真好!” “别再叫我晏大人,你家殿下已回京,我没有那接援使的头衔了。” “是,晏大……呃,晏小姐,奴才知道了!” 到了小楼下,焦圈儿却不进屋。 “晏小姐,我……我替我们殿下难过,”他抬起脑袋瞧月亮,比天蓬元帅还幽怨,“你肯定很奇怪,殿下他不可救药,我为什么还会跟着他……” 晏凝怔了怔,这胖子提这个干嘛? 近墨者黑,焦圈儿必须得了慕容殊的真传,说来劲就来劲,顷刻间便泪花如泄洪。 在他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抽噎中,晏凝听到他说:“因为我的命,是殿下救的啊!” 月是镰刀月,天是离恨天,这种时刻,总是格外适合追忆往昔。焦圈儿必然不能免俗,呜呜咽咽在屋前坐下,一句话说回十几年前。 这是一场血泪泣歌,成功吸引了晏凝的注意。焦圈儿控诉的对象有俩人,豆汁儿是一个,十七皇子慕容均是另一个。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晏凝安静地当起听众来。 焦圈儿道,他跟豆汁儿俩人进宫的时候,都不过四五岁大,起初也并没跟着慕容殊,而是被分配到慕容均的宫里。在慕容均手下的日子,他俩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有一年冬天,幽都的雪大得出奇。慕容均要堆雪人,方法却极富创意。他把俩小太监扒个精光,让俩人赤条条地站到大雪地里当模子,直接往他俩身上砌雪。 雪人造就之际,慕容均向一众兄弟姐妹展示成果,洋洋得意。那时候慕容殊还没遭遇大祸,这些皇子公主里,就只有他一人察觉到,白花花的雪堆中,有两双无声哀嚎的眼睛。他当着众人的面扒开雪人,两个一/丝/不/挂的小太监便倒在雪地间,手脚紫黑、奄奄一息。 焦圈儿涕泪交加,又道:“殿下脱了自个儿的外衣给我俩遮羞,带我们回到他的宫里,还找来了御医。御医说,这要是再晚一步,我俩的手脚就都得不保!我们冻伤好了,就留在殿下身边。殿下给我俩取了小名儿,对待我们就跟兄弟一样好。慕容十七几次来要人,殿下都护着我俩,给他怼了回去!” 敢以排行直呼慕容均,这小胖子的胆儿也是够肥。他的话有几成可信、慕容均小时候是不是真熊,晏凝不敢妄下论断,但她依言稍作推理,就能大致了解后续的发展。 又是一年寒冬,慕容殊不作不死,摔下假山跌进冰水,从此成了疯疯癫癫的废人。燕帝越瞧他越不顺眼,没用多久就欲送他去魏国为质。豆汁儿瞅见形势不对,立马忘恩负义地滚去跪舔慕容均,恳请他重新收留。作为慕容均的得力走狗,这些年,这家伙混得有模有样。 假使这些全部属实,那先前焦圈儿的举动就不难解释了。 小胖子哼哼唧唧,此恨绵绵无绝期,晏凝只得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慰藉。她的安抚起了些微作用,过得半刻,焦圈儿的情绪稍显稳定。 慕容殊原已就寝,可焦圈儿哭这一鼻子,总归闹出了响动,小楼黑灯瞎火的二层,咳喘声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焦圈儿肥脸一紧,连忙登上二楼。 刘嬷嬷也还没歇息,颤巍巍地朝着晏凝就跪:“晏姑娘,焦圈儿那个小王八羔子口没遮拦,老身求求你,就当他是在放屁,你可千万别去跟十三殿下十七殿下说起!” “嬷嬷,您这是干嘛,快请起,”晏凝搀起老太太,一时心软,“不瞒您说,楼上原是我的房间,柜子里有我娘炮制的药酒,治跌打损伤很有疗效,您拿出来给焦圈儿用吧。” “啊?老奴怎敢乱动小姐的东西。晏小姐,我看你还是和老奴一同上楼去瞧瞧。殿下见到了你,也一定会好些哒!”老太太说着就给晏凝让道。 晏凝隐约感觉,刘嬷嬷适才那一跪,实乃有意。屈个膝就博来同情,何乐而不为。 这个老太太,分明长了一张老谋深算的脸。 小楼二层,慕容殊咳得稀里哗啦,竟从床榻滚至窗边。 焦圈儿顾不得自个儿的伤痛,忙里忙慌给他抚背,反被他拱到两丈开外。 “殿下我求你别再闹腾了,慕容十七刚刚才说过,死在这儿,不管埋!”小胖子如丧考妣。 “胡说……我明明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慕容殊摇头,说了句不知所谓、却相当有文化的话,然后大虾米似的转个身,刚好撞到一旁桌案。 他似乎摸出了案上棋局,在拿脸滚过棋盘后,对棋子们产生无限嫌恶。 “不要你、不要你、也不要你……”这家伙爪子一挑再一甩,把棋子乒乒乓乓丢了满地。 幸好他很快气淤,动作滞懈,刘嬷嬷和焦圈儿赶紧把他架回床上,为他又是好一番护理。 晏凝取出药酒交与刘嬷嬷和焦圈儿,随即借月光捡拾棋子,欲将棋子归入棋笥。 桌上残局难以直视,她以余光掠过,却于倏忽之间,再移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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