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太后 燕国地处九州之北,夏日不比齐楚漫长,立秋一过,夜风便乍起冷意。 晏府小楼之上,焦圈儿在自家殿下的“精心帮助”下,药酒从天灵盖一路淌到脚后跟,紫黑红黄齐聚一身,模样比没涂药前还要惨不忍睹。 他打算关窗,却被慕容殊凶巴巴地呵止。 “你有本事碰一下窗户,我就有本事把你大卸八块!”这位爷一只软脚虾,臭脾气却猛如虎。 “你就作吧!反正谁难受谁知道!”小胖子委屈得不行,大脸上更是姹紫嫣红。 风吹过隙,隐约送来些微如意金的余香。约是适才兴奋过度,慕容殊老半天不似有睡意,歪歪扭扭瘫坐窗前椅上,深长地一吐一纳,毫不掩饰贪婪的迷醉。 等到花香散尽,这家伙又拼了老命连滚带爬,一边咳得魂飞神丧,一边摸向转角楼梯。 这可吓尿了焦圈儿。 “殿下你又要闹哪样?!”小胖子飞也似的窜过来,拽住慕容殊衣袖。 “你让开,我要去赏花儿!”慕容殊狂甩胳膊,咳得更销魂了。 他挪到楼梯口,脚尖试探着向下迈去,却又在突然间步子一软。幸好他起步时方向已不正,此际才没有滚刀肉般折到楼下,只是上半截身子扑到栏杆外,两条大长腿却还在栏杆内。 人间惨剧,终未成型。 栏杆上像是出现了一块倒晾的墩布——慕容殊长发倾泻,脑袋同地面成垂直角度,一点声动都不出了。 啪嗒、啪嗒。 有水珠从栏杆处滴落。 鲜红色的水珠子。 慕容殊在呕血。 “嬷嬷,快来啊!殿下出大事儿啦!”焦圈儿仓皇失措。 刘嬷嬷在焦圈儿惊恐的叫喊声中,“嗖”一下冲上楼梯,火速搭了慕容殊腕脉,紧接着便将他扛起,急如星火送回床榻。 旁人若是看到她这时追风逐电般的速度、流星赶月般的身姿,就是敲破脑袋,也绝不会把她和那个一步三拐的老太太联系在一起。 刘嬷嬷必须是个隐世的高手。 “深藏不露”、“大巧若拙”等字眼,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诠释。 慕容殊并没昏厥,咧着一张满是血的嘴,脸色死白,笑意惨烈:“焦圈儿你个混球……慌什么……我又没死……” 刘嬷嬷却急火攻心:“殿下啊,你的病上一回犯得这般严重,得是半年前了!昨儿个你做过什么引得这次突发,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如意金不长腿儿、跑不了!今天看不到还有明天,今年看不到还有明年!可你的命只有一条啊!” 老太太对慕容殊发起声泪俱下的痛斥,焦圈儿给他擦拭唇角血迹,同样呜呜咽咽。 “嬷嬷别气,动怒伤身……您放心吧,往后我就是想胡闹,也要有段时日力不从心了……”慕容殊带着一脸苦楚合上眼,“焦圈儿……躺过来,给爷取暖……” 天才麻麻亮,晏凝已准备入宫。临出门前,她又到小楼前转上了一圈。 不想,窦公公不知是没睡还是起得早,这会儿正猫在景墙下,鬼鬼祟祟朝楼上张望,满脸古怪的表情。 为防他生事,晏凝故意大步上前,同他寒暄起来。 窦智对晏凝也算恭敬,只是没说两句就借故告辞。此人固然面上淡薄,措辞老练,可晏凝还是发现,他的眼神不时闪烁,继而断定他必然心怀不轨。 晏府距离北宫门不远,晏凝出了府苑,穿过护城水系上的白石桥,再走上几百步,就到了大燕皇庭宫墙下。 皇宫大内的金砖路上,处处可见长明灯。道路两侧的殿宇鎏金铜瓦,飞檐斗拱,熹微的晨光中,如同一只只巨兽,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也仿佛随时能吞噬人心。 虽然时常于宫中行走,可这个地方,晏凝始终不喜欢。 长生殿即是燕帝的寝宫,晏凝行至殿前,却被当值的公公告知,圣上一整晚都在处理政务,后又宣了十三皇子慕容瀛来,父子二人为西山狩猎之行秉烛夜谈,到了这会儿都还没完事儿。 公公又道,十一皇子归国行程圣上已有了解,并对晏凝多加褒奖,昨个儿已拟好了旨意,今日晚些时候,封赏就会送去晏府。 晏凝当即明白,自个儿不会再受圣上接见,谢过这公公后,便自觉退到宫墙外,朝赵太后的淳宁殿方向而去。 晏凝娘亲与太后私交甚好,晏凝自打懂事起,就不时被娘亲带到太后宫中玩耍。太后喜晏凝伶俐,破天荒给她特权,让她同别的孙辈一样,称其为“皇奶奶”。 得见圣上与否,晏凝并没太大所谓。她此次进宫更主要的目的,实是为见皇奶奶一面。 解棋局此其一,复皇奶奶之命此其二。 淳宁殿也是大燕禁宫数一数二的大宫院,相较于圣上长生殿的气势雄浑,此处更显毓秀灵隽。 赵太后已然起身,正坐于亭下石桌,由几个老宫娥服侍用膳。 老太太满头银丝如雪、眼角风霜尽染,但帝王之母的风范分毫不减,宛如一条老龙,踞于沧海磐石,年轻时,也定当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见晏凝到来,这威仪的老人家马上眉目舒展,先为晏凝赐座,后命人拿来棋盘。 下一刻,老宫娥们簌簌退下,留晏凝一人在太后身边。 赵太后和蔼看看晏凝:“小丫头,哀家可算等来了你。一晃数月,哀家这局棋,你可是有解了?” 晏凝微一点头,不紧不慢落下黑子,将“先死后生”之法呈现于太后眼前。 “好,好,此法甚妙!”老太太朗声一笑,很是满意,“丫头,你且跟哀家说实话,这解局之法,你是如何悟出来的?” “这个……说来您或许不信,帮了我大忙的人……是十一殿下。”晏凝略显赧然,和盘托出昨夜那惊人巧合。 “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稀奇事儿!殊儿这孩子啊……哎,他平安抵京,我就放下一半心了,”赵太后老眼婆娑,半晌后又严肃问晏凝道,“丫头,哀家那夜的猜测,都已一一应验了吧?路程险恶,辛苦你了。” “幸不辱命,”晏凝庄重直视赵太后,“皇奶奶,由魏回燕这一路,的确频生事端。如您所言,这朝野中,或不止一人欲对十一殿下不利。” 随后,她便从发现邺城质子府井中藏尸开始,对太后娘娘简明讲述途中遇险经厉。 实际上,赵太后在晏凝去往魏国前夕召她入宫,并不只是下棋这般简单。 俩人对弈时,赵太后悄然对晏凝说,她有预感,晏凝此行许不太平。老太太还以私人身份拜托晏凝,请她一定留意周遭变化,万一生出祸事,则不可放过蛛丝马迹,且务必保证慕容殊周全。 太后娘娘情真意切,诸般恳请,晏凝看得出,她异常紧张慕容殊这孙儿。 晏凝未出生前,祖父母就已相继过身,而赵太后非但对晏凝老爹晏闻道有知遇之恩,多年以来,更一直将晏凝当做亲孙女来看。所以,太后缘何如此忧心慕容殊这无用之人,晏凝并不过问,只应承太后,定会尽己所能,将这位十一殿下完好带回幽都。 这也正是为什么,慕容殊再怎样猖狂、再怎样讨打,晏凝依旧耐心以待。 也得亏去魏国的是她,这接援使一职若换作他人,那孙子能不能活到当下,还真不好说。 晏凝回程路上因要顾及慕容殊,调查行刺事件的时间有限,所掌握的线索尚不够分量呈堂。 赵太后遂请她继续暗查,并告诫她,在手中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前,万莫轻举妄动。 话别太后娘娘后,晏凝即刻行往宫外。 赵太后独自面对台上棋局,白眉缓蹙,径自低喃:“殊儿,皇奶奶真想快些见到你。无论这局棋你想怎样下,皇奶奶都会帮你。” 十三皇子慕容瀛也刚好踏出圣上的长生殿,在北宫门同晏凝相遇,各种殷切询问慕容殊的状况。晏凝却并不跟他多说,一晃策马远去。 慕容瀛瞧着晏凝身影消失,阴恻恻地眯起眼睛,对身旁的亲信道:“哼,皇奶奶找晏凝做什么,我怎会料想不到。晏凝再查下去,老十四老十七那俩酒囊饭袋,迟早暴露个彻底。” 亲信马上抱拳道:“殿下有何指示?” “去跟老十四和老十七说,慕容殊那疯子不足为患,没我的命令,他二人绝不许再擅自行动,”慕容瀛化视线为杀生的利刃,“凝儿,你到底让我动了几分真心。此事不了了后,你若能放弃追查,待我登基称帝,自会留你妃位。可如果你仍冥顽不灵,就不要怪我辣手摧花了。” 幽都以西有大片山脉绵延,横峰侧岭,松柏长青,林间水畔多奇珍野物。大燕早在开国之初,就圈选这片山域为皇家猎场。晏凝娘亲所在的千鹤观,也隐匿在这重峦叠嶂中。 追溯起来,晏家同这道观结缘,已很有了些年头。 彼时,晏闻道夫妇郊游突遇大雨,寻觅避雨之所时偶然行至此间,见到满眼断垣残壁,便决意慷慨资助这里清苦修行的道人,让他们能对观宇进行适当修葺。老道长是以与他夫妇相熟。 后来,晏夫人每每被晏闻道惹得不悦时,都会到这千鹤观中短居。晏闻道请不回夫人,就总去鼓动闺女出马。久而久之,晏凝也成了这儿的常客。 莽莽山壑云雾深浓,苍劲树影遮天蔽日,使得这千鹤观打着灯笼难找。昨天晨间,晏夫人还是这观宇唯一没出家的人,谁想几个时辰过后,老道长就又迎新客。 也是赶巧,晏凝知道老道长感念爹娘当年恩情,无私为一切与晏家有关之人提供房宿,所以从涿县出发进京时就安排了人手,将那个重伤的手足及医者先生送至这道观。 熟识此地方位的人少之又少,清幽静谧的环境又极适疗养,先生大可心无旁骛救治伤患,不怕再遇危险。 京中事事安顿后,晏凝本就要来探视二人,晏夫人既然也来了这儿,她便又多了项艰巨的任务——劝娘亲回家。 山路崎岖,晏凝弃马而改步行,在下午时分到得千鹤观前。 道观很小,只有一位道长、三两小道,因遁藏山野鲜为人知,观内也没有香火。 扫地小道冲晏凝施礼,随即向她前方一指。 晏凝微笑致谢,绕过道观正中大殿,在殿后客厢前站定。 “晏闻道,别以为你跑来求我,我就会跟你回去。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在这儿跪上三天三夜的搓衣板,也为时已晚!你什么时候把家里恢复正常,什么时候再来见我吧!”晏夫人极力遏制着怒火的声音,刹那间从房中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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