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娘亲    晏凝啼笑皆非。  常人多是岁数渐大性情渐温和,她这娘亲却遗世独立,脾性之烈,永远跟年龄呈正增长态势。  不过,这倒也侧面证明,她这对儿活宝爹娘,实是真情不渝。普通夫妻在这一次次周而复始的“‘你别走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中,爱意磨尽,早该和离了。    “娘,爹哪儿有胆来啊,是我啦。”晏凝瞧着紧闭的屋门,娇声道。  “闺女?!”屋里头响起晏夫人惊喜的声音。  晏凝竖起耳朵,耳闻娘亲行走如风,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瞬到了房门前。  谁知,她才见房门打开一道细缝,忽然又听乓地一声,接着便觉劲风拂面——晏夫人临门变卦,一开一关没用一息,压根不给闺女敬仰尊容的机会。    晏凝深感老娘段位高深:“娘,这又怎么啦?”  “你也是个小白眼狼!我不让你爹去魏国,当初也不该同意让你去!”晏夫人隔门喷火,“你们父女俩就是一路货,合起伙来气死我!”  “娘啊,圣上点了我的名,皇奶奶也对我有重托,这您都知道。我若不领命,岂非大不敬?好娘亲,咱们开门再说嘛。”  “哼,我就不开。你眼里早没我这娘了,赶紧跟你爹邀宠去吧!”  “哎,真可惜。您不见我,这福兴楼的片皮炙鸭,我就只能自个儿吃了。”晏凝从怀里掏出个扎裹精细的油纸包,语气故作懊丧。  “啊,还热乎着,好香。”她深吸一口气,又拿袖子冲着油纸包可劲扇扇风,随后转身就走。    欻拉一声响,房门第二次开启。  “唉唉唉闺女你回来!”晏夫人一步迈出大门口。  虽已不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但晏夫人依旧肌肤紧致,风姿绰约,在京中一众贵妇人中,美貌可拔头筹。而她那双潜藏秋水的杏眼明仁,也被晏凝如复刻般继承。  晏凝立马回头,言笑晏晏:“嘻嘻嘻,我就知道娘想我,怎会舍得赶我走呢。”  “臭丫头少来这套!跟我进屋!”晏夫人看过闺女后,眼睛便冲闺女手中的油纸包发光。    晏凝暗自挽笑。娘亲油盐不进,偏对各种美食毫无抵抗之力,这其中,又以肉类最和她胃口。用大鱼大肉降服娘亲这招,晏凝当真屡试不爽。  她原已行至西城门,一想老娘不好哄,就又特地绕回南城,去了老字号的福兴楼。这酒楼以炭火烘烤的炙鸭闻名,已有百年历史,四方食客趋之若鹜。  晏凝走运地排了个头号,买到当天第一波出炉的鸭子。要不是专跑这一趟,她到千鹤观的时辰还应提前不少。    晏夫人小名阿盼,祖上也曾显贵一时,可惜后来家道中落。  她年幼时,幸得一世外高人青睐,被其收为徒弟,在极北之地的雪山中,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  晏凝能文能武,爹娘自是各占一半功劳。    二十几年前那次举国震惊的大事件,即是晏凝爹娘喜结连理的契机。  新皇携妻母出行祭天,一个与皇位失之交臂的王爷,却在光天化日下发动政变。霎时间,皇城禁军与叛党激烈交战,围观百姓惊呼逃窜。  晏闻道当时尚在京师,本着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信仰,旋即奋不顾身冲入危局。可他一介文弱书生,跟挥刀叛军干架,必然枉送性命。  就在晏闻道危如累卵之际,晏凝时值二八芳华的娘亲解救他于水火。她本为寻找三年未归的师父到京城,此时一出手,便以一敌百放倒叛乱的王爷,将被捉为人质的赵太后一并解救。  因护驾有功,燕帝破格敕封她为华容郡主,并请她留在幽都,协助操练羽林军。太后感念她救命恩情,时常邀她入宫,俩人从而成了至交。  晏闻道的“英勇行径”虽没起作用,却也被赵太后瞧在眼里。他真才实学,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大好青年,经太后娘娘力荐,终得圣上赏识留京任职,就此官运亨通。  也正是经此一役,晏闻道放下对昭惠皇后的执念,同英姿飒爽的华容郡主互生情愫。    晏凝随娘亲在桌边坐定,连忙扯开油纸包,拿醇厚肥嫩的片皮鸭肉蘸了甜酱,和香葱黄瓜等配料一并卷进荷叶饼里,将卷饼笑盈盈地递给娘亲。  “娘啊,爹没认识您之前,曾经心仪别的女子,也是人之常情啊。人心只有那么大,有了您以后,他心里就只能装下您一个啦。您为了那些一早随风散的往事跟他置气,真是划不来。”  “臭丫头你够了,在这儿不许提晏闻道!”晏夫人虽还板着脸,但眼中实际怒意已消,也替晏凝卷了一张饼。  “嗯嗯嗯,不提他不提他!”晏凝迅速狂点头,又撒娇地蹭近娘亲,“这么久没见,我可挂念死了您,咱们等会儿就回家,好不好?”  晏夫人挑眉:“回家?呵,你要真想我,大可以跟我在这儿住上几天,好好给我讲讲一路经历,为何非得回家不可?”    晏凝早料到,让娘亲开门易、劝娘亲回家难,同娘亲大快朵颐后,便请娘亲午休,自个儿出了千鹤观后门。  观宇后的小山径,直通往陡峭山壁。山壁上有一天然洞穴,大而深,乃老道长往日苦休之所。如今,洞里置桌椅床铺,先生就在此处医治伤员。  先生医术绝妙,已稳定这手足伤情。纵然这手足仍过度虚弱,不能多做言语,但晏凝凭他话中几个关键字眼,还是有了大发现。    十七皇子慕容均手底下的那位白脸窦公公,曾经暗搓搓地去了躺魏国,所以晏凝遣这手足先行回京,实为调查慕容均。  有意思的是,这段时间,慕容均跟他互不顺眼的十四皇兄慕容熠,居然过往甚密。手足窥视到这哥俩秘会一神秘男子,却被那男子察觉行迹。他连忙潜身脱走赶回涿县,想将这情报送达晏凝。不料那神秘男子手下也有支小队,能耐比之晏凝众下属不遑多让,这手足竟反被追踪。晏凝于小客栈中遭遇伏击,的确是入了男子一早设下的局。  整件事儿,越来越叵测了……    一旁桌上,放着从这手足身上取下的数支弩/箭。  晏凝取其中一支走出山洞,在日光下仔细观察,发觉这弩/箭并不似本国制造。  而当她看到箭翎随山岚轻抖时,脑海中,那位一身黑且没有脸的“鬼兄”,也再次肆无忌惮地浮现。她一边想着定要竭力搜捕那人,一边却不可自控回味起那人声音,如林籁泉韵、如玉锵璆鸣,真是好听得紧啊。    “闺女,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晏夫人忽自山径而来。  晏凝听见娘亲呼唤,瞬间扭头,差点闪了脖子:“娘,怎么不休息了?”  “来瞧瞧你在干嘛不行吗?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看看!”晏夫人眼神一变,歘地一记攻势,竟冲晏凝动起手来。    姜还是老的辣。娘亲的套路,也让晏凝猝不及防。她马上反应过来,老娘这是一时兴起,想要跟她玩两手。没辙,接招吧。  俩人身姿逸动,一个翩若惊鸿,一个婉若游龙,洒浮光掠影于林间,为峰岭着绮霞色。  起初,晏夫人未用尽全力,晏凝和娘亲对招便游刃有余。然而,她刚一松懈,晏夫人就认真起来,突然飞旋拧身,迅雷不及掩耳冲晏凝伸手。  晏凝躲避不及,右手立时被娘亲抓住。娘亲再施力道,又带她凌空一个回转。    俩人落地之时,弩/箭已到晏夫人手中。  晏夫人摆个胜利的笑容,晏凝却难掩惊诧的神情。    不得了,娘亲从她手中夺剑的这一握一旋身,竟跟前儿个“鬼兄”所使如出一辙!  那位兄台也是这般捉了她的手,迫她随他飞旋,利用小火铳消灭了屋顶上藏匿的弩/箭手。    “娘,您刚才的那招,我怎么从没见您用过?这……也是咱们这一派不外传的独门秘技?!”  “哈哈,不错。你这丫头片子,功力又有增进,若不使出这招,我怕是很难赢你。一直没教你,是因为……这招实在太流氓!”    娘亲呦,您是不知道,有个同样会使这招的人,已经“流氓”过你闺女一回喽!  晏凝内心低吼,却又怪不得娘亲,自个儿憋屈一脸红:“娘,我问您,咱这门派,除了师祖和你我,还有别人吗?”  晏夫人正端详箭身,并没正眼瞧闺女:“你师祖只收了我一个徒弟,我也只有你一个传人。她老人家失踪二十几年,音讯全无,这期间是否又收了弟子,我哪儿能知晓。想来,她早该仙去了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个……”晏凝踯躅。那位“鬼兄”的事迹,还是先别告诉娘亲了吧。    显然,晏夫人眼下关注的重点,也并非女儿的问题。她掂掂手上弩/箭的分量,继而尝试将其折断。  没想到,这弩/箭铸有铁芯,箭身表面即使木质劈裂,铁芯也不会受损。  “闺女,你派人护送来的那小哥,就是被这玩意儿所伤?”晏夫人眯起眼来,“这箭,乃楚国制式。”    晏凝一怔。  娘亲曾奉圣命任教皇城禁军,对各国军种与兵刃都有过深入研究,所言绝不至有假。大燕武器管控亦十分严格,若无特批,非本国生产的器刃,是很难于市场买卖的。  这就不太妙了。袭击晏凝和她手足的弓/弩/箭,大有可能是由楚人私带入燕。也就是说,跟慕容十四慕容十七秘密相见的神秘男子,十有八/九是楚人。  燕国在北,楚国在南,两国相距甚远,无实质利益冲突,邦交也并不频繁。十四十七会晤楚人,究竟有何谋划呢……    “闺女,你想回家了?”晏夫人似瞧出晏凝心事颇重。  晏凝赶紧接口:“娘,跟我一块儿回去嘛,我这就去帮您收包袱!”  晏夫人拉着晏凝返回观宇,却在大殿前再次拒绝闺女的请求:“我跟你爹事儿还没了,哼,我非要等到他来这儿找我道歉不可!闺女,回家去后,好好休息。娘只要你记住娘一句话,你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以自个儿的人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晏凝点头向娘亲辞行,心底暖洋洋。这就是她的老娘,脾气虽火爆,却有这世间最温柔的心。  走出数步后,她又听见娘亲小声追加道:“还有,天气转冷了,记得提醒你爹,出门多加件衣服……”    晏凝扣响晏府大门时,夜已深沉。  不想,晏闻道还没休息,这会儿正搬个小板凳,巴巴坐在小楼下。慕容十七派驻晏府的窦公公等一干人,则已全然不见踪影。  晏闻道见闺女归来,一蹬腿儿就站起身来,给了闺女一个大拥抱。  原来,圣上早前有了去西山狩猎的想法,慕容瀛从边地归来,便接手筹办此事。慕容熠和慕容均俩人,都被慕容瀛喊去帮忙。窦智几人,自是也要去追随主子。  而晏闻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还不是因为楼上的那个病号。慕容殊今儿个状态很不好,越到晚上越像要玩完,晏闻道实在怕他出事儿,干脆亲自留守在此。    老爹的心思,晏凝其实很理解。  有了娘亲后,他与昭惠皇后间便是纯挚的友谊。  昭惠皇后早亡,其子又命途多舛,他总想为故人之子做点什么,原是无可厚非。  只是他还不清楚这慕容殊有多奇葩,让这位爷住在家里,就擎等着鸡飞狗跳吧。    听晏凝说完夫人情况,晏闻道就好比只吃瘪的蛤/蟆,挨着闺女叫“呱呱”。  晏凝解下自个儿斗篷给老爹披上,伏在老爹耳边,一字不落地向他转述了娘亲的嘱托。  晏闻道感动得吸溜鼻涕,在闺女的好一番劝说下,拎着小板凳,一步三回头地跟闺女离开小楼范围。    幽都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寒意骤来,加之那夜病况突重,慕容殊的身子骨明显无从招架。此后好些天,他都是白日里迷糊到六亲不认,天一黑,又咳嗽得地动山摇,再没力气召唤“小姐姐”。  慕容瀛百忙之中,来看望过这位十一皇兄一回,见到他还在喘气儿后,便又对晏相大加赞赏。  晏凝这几日在家休整,私下却也没闲着,多方查探起“鬼兄”。她总无端有种感觉,这位“鬼兄”,离她很近很近。    除了相国千金这与生俱来的身份,晏凝还有另一实职。  大燕国风开化,私学遍地,男女同样读书习字。慕容皇族子女极幼小时,须先于宫廷内学接受启蒙。长到一定年纪,皇子会被强制升入国子学,同其他官僚贵胄的孩子一同学习高等知识,公主则遵本人意愿,不做强求。  晏凝自幼博闻强记,通经史文理,又从娘亲处学了一身本领,入国子学读书那阵,已有文采斐然、骑射不输男子的美名。圣上认可她能力,遂请她入皇宫内学,负责一众小皇子和小公主的基础教育。  晏凝作为第一个执教内学的女子,摒弃传统灌输方式,采取寓教于乐的新法,深获小殿下们的喜爱。她去魏国走这一遭,算来小半年,小不点们终日不见凝姐姐,对她自然甚是想念。  是以,晏凝回到幽都半月后,便又隔日入宫一次,重拾教学工作。    近来两日,天气偶然回暖。慕容殊有着刘嬷嬷跟焦圈儿的呵护,总算脱离出黯然销魂的状态,偶尔还能起身下床,由焦圈儿搀着,在屋里溜达上一个来回。  这天傍晚,焦圈儿又在自家殿下的威逼下打开小楼窗户。慕容殊扒着窗沿,努力吮吸入室的残香,仿佛恨不得化作一缕长风,去吹得如意金落英缤纷。  刘嬷嬷通常会在这时将饭食送上小楼,但是今儿个奇了怪,老太太半个时辰前去了灶房,到现在都迟迟未归,也不知是不是路走一半,老胳膊老腿儿散了架。  焦圈儿瞅瞅黑下来的天,渐现忧色:“殿下,你说嬷嬷到了没?她、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老当益壮,哪儿用你担心,”慕容殊摇摇面条手,一脸混吃等死的赖皮相,“等了这么久,终于盼到她不在。晚点儿咱们出去溜溜,再不抓紧,如意金就要谢光了。”    这日难得天朗风清,晏凝入宫上完早课,又被小屁孩们缠着玩耍,回家已是月华如水。  她一进家门,就看见慕容殊拄着那根破树棍子,正摇曳腰肢于如意金下,如一片枯叶寂寥飘零,不盈一握。  这么些天以来,晏凝还是头一回见他踏出房来。  这位爷能从小楼转移到前庭,焦圈儿肯定功不可没。此刻这小胖子远远地站着,汗流浃背,像是生怕一眨么眼,自家殿下就要与世长辞。  如意金花期将尽,早不如盛放时夺人。慕容殊却紧贴低枝,眯起那双看什么都糊的眼睛,仔细观赏起几缕败蕊。    晏凝可不愿搅扰此人雅兴,转了身就往相反方向走,又见慕容瀛手下一票人抬着一顶轿子,于此时来到晏府大门口,说是十三殿下邀晏小姐去河岸赏月。  前庭动静不小,墙角下的慕容殊撇过头来,突然间朝着声响方向撞去。  “殿下你干嘛去?!”焦圈儿惊惶地冲到慕容殊身边。  “小猪崽儿这个点找晏凝,肯定没安好心……”慕容殊低嗡如蚊语,动作却生猛。  他甩开焦圈儿,三步一歪闯到大门前,状若一只癫狂的苍蝇,撞得慕容瀛几个手下一愣一愣,又怼了晏凝一个满怀。  这家伙是又发疯了。晏凝暗自无语,俩手一伸将慕容殊扶住。  慕容殊浑浑噩噩摆上两摆,忽又扯起晏凝的衣袖,对她咧出个无邪的笑容:“母后,陪殊儿去瞧如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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