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开始,中都的时气总算有了些许起色。  先是不时而至的冻雨停了下来,几日晴好天气之后,田中青苗渐渐挺直了腰杆,淤泥阻塞的河道也被冲开。派遣医者到瘟疫肆虐的村庄之后,便再没有传来平民因疫病亡故的消息。  其中最为令人振奋的事情,莫过于缠绵病榻的皇帝能够起身上朝了。  起初众臣以为是因为太子意外身亡,皇帝不得不重揽朝政,可等到见到皇帝本人走上皇座并接受朝拜时,又都觉察他并非前段时间所风传那般病入膏肓。  听宫里略能管事的内侍们说,是丞相大人从宫外请来一位神医,不过调理了两三剂药,皇帝陛下夜间便能安稳入睡,气喘与畏寒的毛病也好了不少。  距离太子在围场遇害已经过去一个月,终于有人在某日早朝时,向皇帝提出重立东宫的请求。  上书陈请的是中书令谢玟竞。  这位世家出身的望族子弟少年时以文采扬名立身,入官场之后却始终寂寂无闻,年过四十也不过是个三品的中书令,向来少论倾轧,不涉党争。是以这一次竟由他出面提请重立东宫,朝野上下顿时哗然。  皇帝虽然恢复了些精神,整个人看过去还是恹恹,闻言之后不显喜怒,只是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状似随意地问了句「那……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回到跪在堂下的谢玟竞身上。  只见中书令缓缓直起身,语气淡然依旧「此刻丞相不在朝中,臣等不敢妄议,但凭陛下一力定夺。」  皇帝抬起眼,视线扫向其他人「你们呢?」  朝臣们俱是沉默,忽然中书侍郎陈锋自谢玟竞身后迈出一步,手持笏板俯身道「臣以为,二皇子殿下军功赫赫,定然能够服众。」  人群中传来几声附和,皇帝对谢玟竞道「谢卿,莫不是自己不好直言,这才授意手底下的人替你来说?」  谢玟竞微笑道「臣方才说了,不敢妄议。」  「哼,数你会做人。」皇帝冷哼一声,「朕明白你顾忌什么,也不想强人所难。」  「剩下的人,也都赞同立雄儿为太子吗?」  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之后,左中郎郑昭站了出来「陛下,中宫之位未悬,皇后娘娘又有嫡出的子嗣,六皇子殿下虽然年纪尚轻,但陛下春秋正盛,该是不足为虑才对。」  此言一出也立即有人附和,朝堂之上顿时分作两派,彼此争论起来。  「好了!」皇帝开口喝段众人的争执,「赵铮,你来说说。」  方才这场议论中,除去谢玟竞与几名老臣,就只有赵铮默默不语。此刻皇帝点名要他表态,年纪尚轻的御史中丞看起来也是十足惶恐,连忙快步上前道「诸位大人说得自然都有道理。六殿下乃是皇后娘娘所出,又聪敏好学,来日必为国之栋梁;至于二殿下,军功一事上,皇甫将军面前,微臣不敢多言。只是有一件,前日围场上太子蒙难,二殿下虽然未能及时营救,却擒住匪首,救驾之功不可不记。」  他这句话说完,四周便安静下来,朝臣们显是心思各异,都垂首等待皇帝发话。  许久之后才传来皇帝略有疲惫的声音「爱卿们的考量,朕都知道了。谢卿所说有理,朕这几日先细想想,等丞相回朝再议吧。」  前朝论政,凡是明面上有问有答的事情,都不是什么秘密。甫退朝,皇帝刚刚降座,退到太极殿后的小房间内更衣,有关新立东宫的事宜已经传到了皇后那里。  恰巧六皇子风曜名正在昭阳殿请安,就一道听完了内侍的转述。他今年方满十六岁,另开别府居住不到一年时间,又因为是嫡子,也尚未娶妻,皇帝仍旧准许他能够时常入宫陪伴皇后。  「你方才说,是谁提请复立东宫?」皇后手中端着冰纹瓷盏,丝毫不见凋败的艳丽面容上露出个玩味的神情。  内侍恭恭敬敬道「是中书令谢大人。」  风曜名正拿着个佛手抛着玩儿,听到这句便停下动作,走到皇后身边坐下「谢大人,可是母后从前提过的那位表兄?」  皇后摇摇头,放下手中茶盏,将儿子揽入怀中「并不是他,是他的族弟,谢氏一族现如今的族长。」  说罢皇后便屏退了内侍宫女,摸着风曜名的头发道「上个月春猎母后并没跟着一道去,回来也好久没见你,可有什么要同母后说的?」  「母后是说,四皇兄的事?」风曜名歪着头想了想,「四皇兄清缴反贼时不幸中了埋伏,随后坠崖身亡,母后应该已经听人说了吧?」  皇后拍拍他的手「那是别人说的,母后想知道你都瞧见了什么。」  按照惯例,除太子之外,如同风曜名这样未成年的皇子,春猎时并不会被派给军队,大都跟随某位将领,名为协理,实为见习。  因此事发当时风曜名断无可能身在现场,更不可能目睹到什么细节,皇后这一句问得实在是毫无道理。可是她不仅这样问了,还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等待他给出答案。  风曜名见状抿着嘴笑起来,脸颊上挤出了个小酒窝「我什么也没瞧见,只听郑大人说,曾看到二皇兄和皇甫将军家的大公子走在一起。」  「原来如此。」皇后替风曜名整了整衣领,脸上的笑容越发甜蜜,朱唇轻启道,「我还在奇怪,你二皇兄虽说性子急躁了些,却也不至于这般糊涂。」  话音刚落,妇人感觉膝上一重,原来是风曜名歪着身子躺倒在她怀中。皇后拈着指头往儿子头上戳了一下「你这孩子就是长不大……」  「同哥哥们比起来,儿臣的确年纪小啊……」风曜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继续听皇后说话。  「既然二皇子找了皇甫家做靠山,倒也替咱们省下不少麻烦。」  风曜名拽住皇后的衣袖「母后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自然是……拉拢丞相。」  将自己的衣袖从儿子手中抽出来,皇后抽出一根细银簪子,刚倾身到矮桌旁挑了挑博山炉中的香饼,就听见风曜名嘟囔了一声「又是那个任琳琅……」  「曜儿……」「儿臣不明白,为何母后一定要在那人身上耗费心力?」  皇后叹了口气「若要助你登上皇位,总要有人筹谋才是……」  「可他任琳琅为四哥筹谋了十几年,到头来又是什么下场?」风曜名猛地坐起来,一脸的不悦神色,「母后还认为这样的人可用吗!」  伸手按住怒气冲冲的儿子,皇后轻声答道「正因为如此,母后才认定此人可用。」  「若他一心只为太子,凭他那样的才学手段,想要拉拢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正因为他存了一份单单为己的私心,如今太子身殁,陛下身子又时好时坏,他必要为自己谋条后路。」  听了这番解释,风曜名依旧噘着嘴「可是……就算因为他与皇甫将军不睦,不会帮助二皇兄,还有其他皇兄呢,他又为什么一定会选我?」  皇后笑道「且不说你那几个皇兄都是实难成事的主,但凭王谢两家世代姻亲的关系,我若许诺助他扳倒皇甫邕,他顾念当年谢氏举荐之恩,也一定会选择站在你这边。」  看风曜名还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皇后又换上了感伤的口气「当年王氏迁往滨守,虽说换得了太平日子,可也将往日荣光都抛在身后。幸好谢氏仍在中都苦撑,即便只是表亲,总不至于让咱们娘儿俩孤立无援。」  听皇后提起这些事,风曜名态度顿时软化不少,凑上前揽住母亲手臂撒娇道「儿臣知道母后都是为了我,只是儿臣实在不喜欢那任琳琅……」  「母后明白,」皇后喟叹道,「若不是你那小舅舅不成器,族内又没有可用的人才,母后也不愿去招惹那种谋臣佞吏。」  后来风曜名又靠在皇后腿上听她讲了些王氏在申阳的琐事,直到有内侍来传旨,说皇帝陛下要同皇后娘娘一道用午膳,皇后这才唤来仆从备车,送风曜名回自己的府邸去。  临走时,风曜名照例还是黏黏糊糊不愿离开,皇后好言好语哄了半天才作罢。母子俩牵着手自昭阳殿一道出来,风曜名路上仍旧皱着眉头,咬住嘴唇吞吞吐吐的样子,皇后只当他小孩子脾气还没过去,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道「多大了,还不见好就收?」  「不是的母后……」风曜名撇了下嘴,「儿臣只是在想,母后希望儿臣当皇帝,就非要四哥死吗?」  这时宫侍们都在前头引路,这句话只有母子二人能听见。但皇后闻言立即低喝了句「胡说!」神态全没了刚刚的温柔,艳丽的面容上仿佛罩上一层阴翳,染着正红色胭脂的嘴唇抿得死紧,倒竖柳眉瞪了风曜名一眼,「方才的话不许再提,知道么!」  两人一路沉默着出了昭阳宫,早有仆从候在宫门口。直到风曜名所乘的肩舆绕过了长道尽头的拐角,皇后才乘上自己的轿辇往太极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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