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若谷在霁雪宫中,可说是人人敬重。  七位道子之中,嵇若谷不仅年纪最长,入门时间更是比自小被霁雪宫收养的康无盈还要长。德行学问自不必说,在前任掌道谢言逆刚卸任时,也是嵇若谷力排众议,将傅一心送上了掌道的位置,其在霁雪宫中的威信可见一斑。  只是不知为什么,在傅一心继任的第五年,嵇若谷突然宣布不再参与学宫中大小事务,只专心在自己的府院中教课授徒,甚至年节祭祀时也多称病,转而指派某位弟子代替自己出席。  是以那之后入门的弟子,大都只听说过这位威严博学的前辈,并未亲眼目睹过嵇若谷的风采。  而对于傅一心来说,嵇若谷主动命人前来传唤自己的情况,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出现了。  对方为了什么事情找他,他心知肚明。况且根据傅一心对自己这位大师伯的了解,嵇若谷根本不会同他多做言语上的纠缠。  果然还未等他跪下行礼,嵇若谷已经开口质问「虚礼就免了,你身为掌道,本不必对老夫行礼。我且问你,刚刚有人传话说你从滨守城带了个年轻后生回来,还收他为徒了,可是确有此事?」  傅一心不慌不忙坐正身子答道「一点不错。」  对面嵇若谷的目光仿佛利剑一般「你可知晓他的身份?」  「正是当朝太子。」  「那你可明白是什么人,对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将太子自中都千里迢迢送来滨守?」  「送他来的人是任琳琅。」傅一心依旧气定神闲,「至于目的,朝中储君之争早已由暗转明,无论是出于保护还是历练,将太子送入霁雪宫都是首选。」  嵇若谷冷哼一声「你看得倒是明白。」  他本以为傅一心接下来定会以天下大计劝说自己,毕竟从这些年来霁雪宫获得的情报来看,风鸿名都是最为合适的太子人选。何况霁雪宫远离尘嚣已久,太子迟早会寻到合适的时机还朝,后续再有什么勾心斗角,总有办法使之不会牵涉到霁雪宫。  谁知傅一心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并非是晚辈看得明白,而是任琳琅已经将事情经过都告知晚辈了。」  嵇若谷立刻就变了脸色。  良久之后这位老人才重新开口「你、你方才说什么?!」  「嵇师伯分明听清楚了,何必要晚辈重复呢。」傅一心轻声道。  「混账!」嵇若谷一掌拍在乌木矮几上,「你是何时与任琳琅有往来的?」  面对这样的质问,傅一心并没急着解释「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晚辈心中也有一事不明,康师伯又是何时前往中都的呢?」  此言一出,又轮到嵇若谷沉默。  「不如我来替师伯回答,」傅一心不急不慢地说了下去,「虽然心中不欲与任琳琅来往,但陛下病重的消息传到滨守,您与康师伯又无法坐视不理,于是便借采药之名前往中都探查,若情况真到了万分危急之刻,再入宫为陛下医治。」  「有丞相大人引见,也就无须担心暴露出身霁雪宫一事。」  见嵇若谷仍是默默不语,傅一心摇了摇头,笑道「诸位前辈们总说不欲再涉朝政,到头来还不是打着「天下苍生」的名号,只为一身才学不至空废罢了。」  「如果真要为大义,为百姓,即便我同任琳琅合作,又有何妨?」  嵇若谷怒极反笑「好,很好,我看你已经忘记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了!」  「师父是如何死的,一心时刻不敢忘记。」傅一心垂下视线,良久之后又换上恳求的语气,「可是一心更加记得,师父死讯刚刚传回学宫时,嵇师伯是如何在一片人心惶惶之中力挽狂澜,又是如何说服众人上下一心的。」  这样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着实让嵇若谷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继续硬着口气问道「你猛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就看到傅一心直身长跪,恭恭敬敬对着自己行了三叩的大礼。  「晚辈明白自己因何能够坐上掌道之位,也懂得师伯为何两年前忽然闭关。只是如今一心恳请师伯……」  两人的谈话声至此忽然低了下去,直到许久之后自房间中传来嵇若谷暴怒的声音,接着傅一心便被赶了出来。  没有人听清楚他们到底谈论了些什么,府院中的弟子只知自家师父当时便拂袖离去,留下傅一心在院中青石板上罚跪,哪怕后来落了冻雨,也不准人来求情,足足让他跪了四个时辰。  后来傅一心浑身湿透跌跌撞撞回到住处的时候,还是风鸿名将他扶进屋里躺下。  风鸿名原本想去上善阁中寻人来瞧瞧傅一心,谁知对方爬起来写了张药方丢给他,要他去药庐抓药,并特别嘱咐过不许教其他人知晓此事,便又半死不活地躺了回去。  于是风鸿名只好对外说是傅一心打算闭门读书几天,还煞有介事地到山旷那里搬回来许多古籍孤本。原以为这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可谁知傅一心竟不顾病情,真的专心钻研起学问来。  那天王渊登门的时候,风鸿名正帮傅一心煎药,并不知晓有人来访,王渊这才阴差阳错得知了傅一心的病情。等他看过风鸿名手中的药方,又实在挑不出毛病来,傅一心的病拖了这么多天,归根结底还是没有好好休养的缘故。  思来想去之后,他也只好借着帮傅一心送寿礼的由头,去把林宝雁找了过来。  这其实是林宝雁第一走进傅一心居住的院子。  许多年前被向子渝牵着手第一次走过上善阁的时候,林宝雁就曾经注意到过这个偏僻简朴的小院落,如今十余年过去,院门同当日看去仍是一般无二,唯独少了道不近人情的铜锁。  那日向子渝仿佛同她说过,住在这个院子里的是学宫中不听师父话的坏孩子,所以才要用铜锁从外边将院门紧紧锁上。  傅一心的师父,便是霁雪宫的前任掌道,名叫谢言逆。此人非但年纪轻轻就因才学得到学宫上下一致推崇,更时常游学九国之内,许多名臣良将曾在无意之中受其指点。在霁雪宫避世五十余年之中,若论起成就,可说无人能出其右。  关于这位传奇人物,除了众人皆知的事迹之外,林宝雁就只知道他在傅一心十一岁的时候收养了他。但在傅一心拜师之后,谢言逆却又不知为何将他锁在上善阁旁的院落中,只有几位道子轮番为其授课,直至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才被准许与其他弟子来往。  同学宫中其他资历较老的前辈们一样,傅一心也很少谈起谢言逆,有时不小心提起,也会立刻转开话题。好在林宝雁也并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对方不说,她便从来不追问。  有时想起这些事情,她总认为傅一心或许并不喜爱自己的师父。  夜里的风有些凉,林宝雁刚推开屋门就被一阵带着药味的热气扑了满脸。屋子里生着火盆却没有点灯,等到她摸索着点亮了桌边那盏小灯,才把这间陈设简单的卧房看了个清楚。  安放好手中的食盒,林宝雁出门打了一盆凉水回来,这才走进纱橱里边查看傅一心的情况。方才她进门的时候便听到模糊不清的呓语,这会绞了布巾帮对方擦汗,才听清他翻过来复过去嘟囔的,竟然是「母亲」两个字。  林宝雁不知道傅一心究竟梦到了什么,只觉得与其说是痛苦,他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委屈。傅一心唤了几声「母亲」之后,又低声说了句「别……别让我……跟他走……」  虽然睡得并不安稳,但傅一心躺得还算老实。林宝雁将手中的布巾在凉水中浸湿,绞干之后敷在对方额头上,又摸了摸他的手,这才帮着掖好被子,自己则靠坐在床边。  后半夜的时候林宝雁也朦胧有了些睡意,便略微闭了会眼睛。睡梦中忽然被拽住了衣袖,林宝雁借着微弱的灯光见是傅一心,下意识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说了句「我在」。  初时傅一心并没有完全清醒,含混着似乎叫了句「师父」,直到林宝雁扶着他坐起来,才算完全自梦靥中醒来,脸上立刻出现了吃惊的神色「宝雁?你怎么在这儿?」  「王渊师兄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林宝雁麻利地将方才掉下来的布巾重新洗干净,替傅一心擦干净脸上的汗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才又道,「似乎还有些发烧,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傅一心睡了大半日,精神恢复不少,闻言又露出平时惯有的笑容来,看着林宝雁进进出出忙活,先是换了盆里的水,又去小厨房把点心加热,顺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羹,最后自己拿了汤匙要来喂傅一心。  「宝雁,你真好。」  林宝雁低着头吹凉手中的羹汤,再舀起一勺递过去,这才发现傅一心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烛火正映在满是笑意的眼睛里,看得她不知怎么心里一酸,只好故意板着脸道「别说话,专心吃饭。」  窗外天空依旧是一片漆黑,等林宝雁把东西收拾停当,回到屋内就看到傅一心从床边探头出来,可怜巴巴说道「宝雁,你要回去啦?」  林宝雁没搭理他,继续将洗干净的碗碟收进食盒里。傅一心见状继续扯着还有些哑的嗓子干嚎「留下陪陪我嘛,就再一小会……」  随后在他满是期待的眼神中,林宝雁叹了口气,走到床边轻轻推他「往里靠一点。」  傅一心赶忙朝里侧挪了挪,然后看着林宝雁合衣躺下,这才规规矩矩倒回枕头上。  桌上那盏小灯即将燃尽,火苗微微跳动着,将屋内陈设都罩上一层昏黄的影子。林宝雁早就没了睡意,只盯着安静低垂的床帐出神。  白天的时候阮清玄提到傅一心总爱黏着她,林宝雁才开始正视一直深埋心底的问题:他们两个这样形影不离,到底是为什么?  尽管大家都认为是傅一心像尾巴一样整日跟着林宝雁,可事实上从很久之前,林宝雁就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于满足傅一心各种各样的「无理取闹」。  在王渊找上她之前,她就已经在上善阁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许多次关于傅一心的消息了。  有时候习惯也是很可怕的东西。  「宝雁?」傅一心的压低声音轻轻唤她,「你睡了吗?」  林宝雁没有应声,或许是她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开导傅一心的勇气。  接着她便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声。  「睡了也好,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你也不需要回答我。」  「刚才醒之前,我梦到师父了。」  「可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不愿回头看我,只是一直向前走,就好像小时候他每次回来看望我,却又要离开时一样。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我很怕。」  「然后,你来了,握住了我的手。」  越说到后边傅一心声音越低,最后简直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林宝雁这时转过身来,看着傅一心的眼睛说道「我没睡。」  「嗯,」傅一心手撑着头,笑得特别开心,「我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傅一心便去了山旷那里商讨晚课的事情。待到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山旷状似无意问了一句「听说昨晚宝雁去看你了?」  傅一心有些意外「是啊,师兄怎么知道的?」  「辛苦人家照顾你一晚,可有好好道谢?」「这个自然。」  这时就听屏风后边传来王渊拔高的声音「你还真让她留下过夜了?!」  没等傅一心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山旷已经气定神闲答道「说好三个月的账,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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