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山朝阳

朝阳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座草木丰茂的山，长着许多高大的槐树。山里很潮很冷，可还是有很多动物在山里玩。　　突然有一天，巨大的乌云笼罩了山头，遮蔽了所有的阳光。几百只黄鼠狼高声尖嚎，把许多奇怪的东西扔入山中。　　那些东西有的像人，有的像动物，有老有少。它们没有实体，终日在山里游荡，所到之处阴气森森。　　　　乌云散去，阴气却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形成了山头上经年不散的雾气。山里再也没有阳光射进来了，鸟兽们散了大半，只有偶尔进来几个采药人，叫这里做“槐山”。也有人叫它“鬼山。”　　　　不知过了多少年，山里来了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一头磕在岩石上。横流的鲜血打破了死寂的空气，山里积聚的阴气躁动起来，隐秘而快速地流动着，好奇地在女子的尸体上盘旋，最后一头汇入女子隆起的腹部。　　　　死气沉沉的腹部突然蠕动了起来，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女子全身皮肉消腐殆尽，只剩下一具白骨。那肚中爬出的，也是一具森森白骨。　　　　待山中游魂汇聚于此，看到的就是两具白骨相依，一具无魂的死尸，一具新生的魂魄。　　一个身着道袍的老鬼盯着它们，沉吟许久。一声长叹后，他将懵懂的白骨抱起。　　　　“既生在这山中，便是命数。从今以后，你就叫朝阳吧。”　　　　朝阳……　　在无边的黑暗与恶意中，朝阳感觉身上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出，与那恨不得即刻将她吞噬入腹的黑气抵抗着。她听到有人在外面呼唤着自己，透过重重黑雾，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朝暮爷爷……山的记忆和她的记忆一起浮现，她看着这个为自己取名字的人，突然感到一丝悲怆。　　　　被推出的那一刻，所有的场景都真实了起来，燃烧的火焰，舞动的黑气，沉默的金光。小花的哭声在背后响起，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除了一直被保护，然后看着保护自己的人死去之外，她还能做什么？　　　　黑气诡异的变化让明真不知所措。它在吸取气运吗？他这辈子从来不知道气运还是可以吸取的。该怎么用八卦阵来阻止它？　　　　他再一次看向姬玄，姬玄道友一定有办法的。　　　　果然，姬玄道友动了……诶？她怎么把八卦阵收起来了？　　　　金光顿时消敛，巴掌大的八卦盘落在姬玄掌中。她敛衣站起，静静看着弥漫进来的黑气。　　　　完了。这是一瞬间出现在所有人脑中的想法。他们见姬玄不再用金光抵抗，心下瞬间认为是其已经不支放弃。心中越加强烈的难受之感和绝望涌上脑海。几个顾家仆人甚至已经闭上眼睛开始等死。　　　　这下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们了。 　　　　黑气顺利地侵入原先被金光阻挡的位置，更加急不可耐地扑了过来，站在最前方的姬玄首当其冲。只见黑气附着到她身上，然后……就消融无踪了。　　　　越来越多的黑气赴涌而上，然后一层层的消失。无论上来多少黑气，都如泥牛入海般不见，　　在黑气翻涌的中心，少女身上一层稀薄的金光却越来越浓郁，就仿佛……不是黑气在侵蚀它们，而是它们在吸收黑气一般。　　　　“终究不是完整的万鬼回天阵……”姬玄喃喃道。　　　　“若你完整，就绝不会开启这最后一步，或者在开启的瞬间，就会马上逃离，离我越远越好。”　　　　“吾立道识于天地，为人族开路，为天地立标。　　人族不灭，我气运不绝，天地不亡，我道识不破。　　　　以阴怨几许，就欲染指大道气运吗？”　　　　姬玄周身金光突然暴涨，反沿着黑气所在反噬了回去，阵眼欲缩回，却仿佛被禁锢了一般无法动弹。　　　　天地中似有冥冥低吟，冷眼旁观着黑气的挣扎。　　　　姬玄在众人的惊愕中反手抓住一缕黑气，直接到了那旋转吞吐的阵眼所在，盘膝坐下。　　　　阵眼剧烈颤动，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金光一点点侵蚀。每被侵蚀一寸，金光就浓郁一分，坐在其中的姬玄样貌也仿佛发生了变化。不过众人心神震动之下，却是无心顾及这些了。　　　　明真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金光笼罩下的姬玄。　　　　【移山填海，遨游九天，为天地改命，为众生渡福。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仙呢？】　　　　【天庭上的仙家，算是十万年前一起下界的吧。】　　　　自己曾经不屑一顾或者心存疑虑的话现在重新浮现在脑海里，在今天的种种事面前却显得愈发真实有力。　　　　与自己的祖师爷认识，在乾坤林外轻易打败叫阵的妖怪，能使得祖师爷传下的法宝，能谈笑间反噬这恐怖无比的黑气……　　莫非她真的如玄惊道友所说，是那存在于传说中的，九天之上的神仙吗？　　　　明真心中的猜测且不提，姬玄此刻的处境却没有他想的那么轻松。　　　　黑气试图吸取她的气运，确实无异于引火自焚，不需她动用力量，天地法则自然会将其反噬。　　但这万鬼回天阵乃是上古威名赫赫的阵法，一符一文皆蕴含着上乘法力。若对旁人而言，纵使领悟也不可炼化，自然无用。但对她来说……却是难得的机遇。　　　　况且它的突然出现实在令人怀疑，若是能将其炼化，也许能查看些许痕迹。　　故而在天罚降入阵中之前，她先一步坐入其中，用己身代替天地法则，吸收起了万鬼阵。　　阵眼中心，鬼阵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来，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那由无数怨气阴气汇聚而成的汹涌的情感，或者说是意志。　　　　“天道不仁，众生沐血，万族无道，弑我族类……”　　“不甘，不愿，不服……”　　“不能庇佑，要这天有何用？族人尽亡，破这地又如何？”　　“回天，逆天，灭了那天！叫那天道消失，从此之后只有……”　　　　最后一丝黑光敛入金光中，姬玄睁开双眼，眸中尽黑如漆如墨，转瞬又恢复正常。　　阵法中那绝望而又不顾一切的力量仿佛还在身上萦绕着，恨不得噬咬自己的皮肤共同拖入地狱。姬玄敛起眼中复杂的情绪，调息起被黑气破坏的身体来。　　　　此番还是依托了自己对阵法的熟悉。若是旁人，即便有天地法则加持，恐怕也难以逃脱被那庞大的意念同化的结果。　　　　以目内视，一方黑色圆阵在体内旋转着，无数符文镌刻浮动在其中。阵中央一丝凝实的金色气息盘旋其上，伴随着阵法吞吐。　　　　只怕本是特意拿来对付我，却在气运交加之下成了我的机缘。　　姬玄微微一笑，起身四顾。　　　　庭院上方的黑气散去了，黄昏的余晖洒在青砖地上。顾家众人紧紧靠在一起，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顾喻抱着戚若的尸体伏在地上，头埋入阴影中，对院中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　　小花还在哽咽着，门口，一老一少两具身躯倒在地上，明明今天才倒下，看起来却像是已经死了许久了。　　　　“走罢。”　　姬玄拍了拍小花的脑袋，地上的白骨也转头看向她，空空的眼眶下带着泪痕。　　“去何处？”明真接过八卦盘，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姬玄。　　　　“槐山。这阵法吸收了不少阴魂生怨，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顾家人仿佛才醒过来一般，纷纷跪下，涕泪横流。姬玄却只是摇头，“顾公子将我从岐山带回之日，便注定我要与你们共应此劫。况且今日诸事，也并非皆是你们的因果。门口两具尸身亦是无辜之人，还望各位帮忙下葬。”　　　　“神仙……阿若，不能救回来了吗？”顾喻带着微弱的希望抬头问道。　　　　姬玄却只是摇了摇头，“逝者已逝，这一劫她替你挡下，往后的日子还须你自己来走，切不要再看错人了。”　　　　那女子的死去挡掉了顾大公子的灾劫，从她眼中看去，顾大公子身上的黑煞之气已尽去。此生将福源不断，寿运延绵。　　　　姬玄忽然有些好奇。她见戚若不惧妖邪原相，性情坚定刚直，并非一心只有相夫教子的女子。就这样付了生命，真的甘心么？　　　　冰冷的尸体上，一个娉婷女子朝姬玄施了一礼，面孔苍白而目光坚定。　　　　“走罢。”姬玄转头向门口走去。女子轻轻看了身旁正在伏首痛苦的男子一眼，挽袖跟上。　　　　人死缘消，自己尽到了情义，亦无须再留恋什么了。　　　　看着院中再次空落下来，顾老爷指挥众人收拾残局，忽然在血泊中看到一块黄色的三角符纸。弯腰捡起，符纸上一个娟秀的“戚”字在日光下隐约透出。　　　　“若儿五行属命如何？”顾夫人拭着泪痕，忽然问道。　　　　一个年老的仆妇接了嘴：“大概是金吧。少夫人与公子大婚前算过的。少夫人金行重，大公子水相深，天生一对好姻缘……唉。”仆妇自知说错了话，开始和几个仆役一起搬门口的尸体。　　人都死了，还提什么之前的姻缘。　　　　“这样啊……”顾夫人喃喃道，忽然有些头晕，丫鬟连忙扶着她进了堂内。　　天快暗了。顾铭透着黄昏的光看着自己的剑，又看了看地上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少女尸体，紧紧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人们忙着收拾着院落，把晕倒的人扶到后屋，给少爷夫人们端茶倒水，忙碌间看着暗下来的天色，所有人心中都有着同一个念头。　　　　无论这一天多么荒谬，第二天总会来的。　　　　=============================　　　　姬玄闭关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她看到明真坐在一块石头旁边昏昏欲睡，旁边放了几只被啃成残骸的野果。不禁莞尔。她确实在闭关跟明真说帮忙护法，但却忘了考虑明真的生活问题，看着他蓬头垢面的样子，姬玄内心不由生出些许愧疚。　　　　当然马上就没了。　　　　有鸟儿掠过，明真倏地一下惊醒，看到了正在伸展胳膊的姬玄。抹了把脸就伸脖子问道：　　“怎么样了？阵法成功了吗？”　　　　七天前来到槐山，姬玄说要闭关逆转鬼阵，引渡魂魄，还槐山生机。他一口应下护法，就这样食不果腹地在这没有阳光的山中过了七天，终于等到了姬玄出关。　　　　姬玄笑着点了点头。鬼阵逆转有亦有回天之力，这几天她重塑了一些残魂，又将前来求她往生的魂魄送入轮回，彻底消殆了鬼阵中的阴怨之气后，这才出关。　　　　在她身后，一个青衣长裙的少女魂魄缓缓走出，如果明真能看到她，就会惊诧地发现这少女有着与姬玄相同的面容。　　　　正是这几天得以重塑的惠蓉魂魄。　　　　“多谢恩人为我报仇……惠蓉此生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任凭恩人驱使。”　　　　“我不需你的报偿。你本是冤死，我今日祛了你身上的怨气，日后勿要生害人之心，转生或自行修炼皆随你意愿。”　　　　明真已经习惯了姬玄跟自己看不见的东西说话，因此也就站在一边等着。树叶上的露水掉下来，他这才发现山上无处不在的阴森之气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整座山像是揭开了一道黑纱，草木生灵又重新归来。　　　　“朝阳呢？”姬玄突然皱了皱眉，这山中现存的灵气比她预想的还要浓郁，却不像是自然回馈的……　　　　小花抽噎着飘上山来，“朝阳不见了！”　　　　“朝阳自从回到山里之后，就一直坐在石头上不说话，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今天早上她突然笑了起来，说什么‘我知道了’，然后从山崖上往下一跳，就看不见了。我从山下找到山上，整座山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朝阳。呜，朝暮爷爷没了，朝阳也没了……”　　　　姬玄从地上捡了一个明真还没吃的果子递给小花，“朝阳不是没了，她是回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山里阴怨重的时候，她就是阴气，现在阴怨散了，她就成了山中的灵气。山中有灵，可以避除恶祟，她会庇佑你们的。”　　　　小花呆呆地接过果子，她听不懂姬玄的话。明真却是一副有所领悟的样子，不过还没等他领悟多久，姬玄就打断了他。　　　　“道长，可否借我法宝一用？”　　　　明真下意识地捂向怀中。明明是个神仙，为什么总要用自己的法宝？　　　　“我只是想借八卦盘推算一下而已，紧张什么？”姬玄撇了撇嘴，眼角却浮起一丝笑意。　　　　明真心虚地咳了咳将八卦盘拿出：“说起这个，玄惊道友在乾坤观中不知如何了……”　　　　“有吃有喝，他肯定活得挺好的。”姬玄接过八卦盘就要捏诀飞起。　　　　“诶道友要去何处？”　　　　“岐山。”　　　　清晨的第一缕晨曦终于突破了云层，一轮红日缓缓出现。　　　　槐山百年来的第一轮朝阳，终于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