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北风就来了,然而此刻已经无人在意身上的衣裳是薄是厚,一直重复麻木地割人头,江云被血浸得浑身腥臭,她连干粮都不大想吃,只觉得喝进去的水都成了血水。    江镇的声音十分亮堂,即便这些天他以众人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了下去,身上却还是有一种凛然的精气神,脊背挺直,行动带风,好像一个铁打的人,连江云走了神都发觉得到,猛然喝道:“越骑将军,把我刚才的部署重复一遍!”    江云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向江端,可惜江端刚才也在走神,众人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谁也没有去听,也更没有人能给她提示。    “我们现在剩下的兵马不足十五万,羌人那边大致十万不到,而且都是疲兵,打就是了。”江云抬起头,闷声说道。    江镇压抑着怒气问道:“所以我刚才的话,你们没一个听见,一个个的只想着反正我们人数多,死就是死,打就是打?”    江云半垂下脑袋,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在场的将军们也被江镇的怒气惊住了,松魁忍不住开口道:“大将军,都打到这样的关头了,拼的就是最后一股劲,还要什么部署?”    江镇一时没有开口,倒是江端站了起来,沙哑地说道:“昨天王城的消息,从西南调遣的援军刚刚出发,大概会在一个月后到达龙城,天子下旨,让我们不要贻误战机,但也要尽量等待援军接手飞沙关。”    松魁愣愣地说道:“天子、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江云猛然清醒了过来,“他要我们上阵杀敌,还要我们守住城关一个月?他怎么不去问问他的那帮贼臣奸佞,是谁出卖了飞沙关的守城机密?”    “守军一个月才到?他们当是游园赏景吗?呸!老子今天死在战场上就是保家卫国了,哪里还要去管他飞沙关守不守得住!”一个矮个壮实的杂号将军大声地吼道。    松魁明白过来,语气悲愤,“大将军,粮草军饷不足我们认了,固守无援我们也认了,现在三军赴死之际,什么天子的圣旨就是个狗屁!不管你们认不认,我绝不认!”    江镇怒声斥道:“够了!圣旨放在一边,你们就忍心飞沙关城门大开,放任那些异族流寇屠我百姓,戮我子民,亡我山河吗?”    江云红着眼睛说道:“没有我江家军,西北迟早要失,百姓迟早会死,江山也迟早会亡在那帮祸国奸佞的手里,我死都要死了,爹!西北异族不止羌之一户,一个月门户大开,就是野狗也会来抢食!除非分兵守关,但这个时候分兵,你是要我们都死在羌人的手里!”    江端按住了江云,说道:“分兵之事断不可行,但倘若我们能胜,到时退守飞沙关也是个法子。”    江镇瘦削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疲惫之色,摆了摆手,说道:“这是军令,传令遣五万精兵回程,由越骑将军领兵……”    “我绝不走!”江云挣脱开江端的手,霍然站起了身,高声道:“除非你现在就把我的头砍下来送回去,否则只有让我死在战场上!”    江镇看着江云的脸庞,声音不高不低,“你父尚在,轻谈生死,这就是你的孝道?”    江云怒声嘶吼道:“分兵就是死!是你要我们去死!”    大帐内气氛一时凝滞了起来,江云和江镇长得很像,就连江端都比不上,江端的轮廓和江镇有些相似,但眉眼之间更带着几分母亲的温和细致,江云则是和江镇如出一辙的眉眼轮廓,墨眉斜开,星目有神,高鼻薄唇,是一种英俊中透着冷漠阴刻的长相,他们的眼神也都十分相似,只是江镇的眼神要更为内敛一些,江云的眼神则是像初生的鹰,锐利不掩锋芒。    父女二人对峙不下,江端哑声说道:“父亲,就算要分兵,五万也太多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折三万吧,飞沙关好歹也是一座关隘,不必派遣精兵去,各营抽调一部分人手,能守就守吧。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我们不胜,就算撑到那些守军到,他们又真的能守得住吗?”    松魁作为副帅,第一时间表明了立场,“少将军说的在理,折三万,这样我老松也同意,把各营里的那些新兵,伤兵,家里有老有小的拨一些出去,也算是我们最后一点能为西北百姓做的事了。”    江云抿了抿唇,退了一步,道:“折三万,多了不谈,还有我不善守城,让大哥去吧。”    “我不去。”江端语气很轻,态度却很坚定,“父亲,端儿誓与三军同去同归,请另择人选。”    江镇的目光落在自己一双儿女的身上,良久,声音里微带了一丝沙哑,说道:“令,平沙将军杜英带兵回程,校尉松柯随行监看,一月为期,死守飞沙关,不得有误。”    杜英沉默片刻,起身接令。    半个时辰的时间,各营拨出临时守军三万,许多营里优先拨出了家中尚有妻儿父母的兵卒,父子同在军中的,让儿子离开,兄弟同在军中的,让兄长离开,骨肉离别,各营哭声不绝,江镇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到了江云的越骑营,偌大一个越骑营里出来的竟然只有区区十几个人,还都是受了重伤被抬过来的。    江镇看向江云,江云握紧了拳,说道:“是他们自己选的,我没有逼迫他们。”    江镇看向那十几个伤兵,在他们的脸上只见到了不能上阵杀敌的彷徨和痛恨,一片哀哭声中,越骑营冷然立在那里,千军万马好似成了一个人,有着鹰犬虎狼一样的眼神,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去管。    羌人没有再来偷袭,江镇也没有突袭的意思,双方几乎像是约定好了的那样,在前几天的战场边上各自排开了阵势,江云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处尸骨堆积的战场,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知为何就放松了下去。    天地之大,人为蜉蝣,生死一瞬,转瞬黄土,总归要死,何必管它是九十死,还是十九死。    江云低声安慰了自己一句,握紧了手中的陌刀。    这些天江端一直都是先锋,离江云最近的是怀远营,开战刚半个时辰,怀远将军李澧就死在了羌人的冲杀下,不得已,她只得接过了怀远营,负责侧翼进攻。    小王子并未摆出太杂乱的阵势,以正面突进为主,侧翼都是重骑兵佐以轻便的锁链骑防卫,锁链骑配合默契,专以坚固的细锁链骑防卫骑兵冲杀,重骑兵可以保证补刀,想要撕开一个口子很难,江云观察许久,还是决定从锁链骑下手。    锁链骑主防骑兵,对于步兵的效果不大,她命越骑怀远两营将士下马,以陌刀队为首,如同一把刀锋直线插进锁链骑中,陌刀斩马,连重骑兵也只有后撤的分,江云在接连砍下十几个锁链骑之后,当机立断抢了一匹完好的战马,几步冲杀进了重骑兵的防卫阵势之中,跟随她一道来的越骑们也有样学样,不多时羌军侧翼大乱。    江镇远观战局,立即做出了应对部署,将正面冲撞的兵力分出一线去撕开侧翼,随即转换主力侧重,小王子那边也迅速反应过来,合拢了正面的包围圈,将江端的先锋军围了起来。    羌军是疲惫之师,羌王早在第二日就被流矢刺穿了颅脑,如今仍旧是按羌王死前的命令,由小王子领兵,羌人是凶狠异族,有些羌人被划烂了肚腹拖出肠子还要用手捂着去砍杀,接连几日的战事让梁军损失了许多精兵,很多三人组都只剩下了一两个,正面对战上去很不讨好。    此刻战局一变,原本的颓势立刻转成了优势,很多羌人前后不顾,在乱战之中丢了性命。    真正的战场很少有热血沸腾之时,冲杀,挥砍,肉搏,防备,人性的残忍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很多将士杀红了眼睛,根本不能容人近身,即便有盔甲防护,江云的背后还是中了两箭,她能感觉到其中一支插得非常深,但除了疼,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她没有死过,不知道这根箭会不会成为她的死因。    人就像是一根蜡烛,点着一点火星,人的一口气全是靠那把火撑着,有的火着得快灭得也快,有的火看着脆弱,却又好像怎么吹都没办法吹灭,有的火摇摇欲坠之时却还烧得更加旺盛了一些,让人的心也跟着跳了几跳。    江云觉得,自己大约也是一根蜡烛,她的火快要烧光了,撑着一口气,她提着刀一路挥砍,身下的战马不知换了几匹,天色也渐渐黑了起来,浑浑噩噩只知道重复着砍杀的过程,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刀锋。    “你疯了吗?还杀什么?整军回程了!”熟悉的声音从眼前传了过来,江云抬起头,正对上江端的脸庞。    江云愣愣地看着他,问道:“我们打赢了?”    江端满是血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我们赢了,羌人全军覆没,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回去吧。”    江云后退了一步,看向江端的胸膛,那里有一小片锋利的剑尖,有血迹干涸在上面,她看了看江端握住她刀锋的手,那上面没有新鲜的血迹,她哑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江端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消散了一些,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走吧,我回不去了。”    江云伸出手,却没有触碰到江端同样伸过来的手,她大叫一声道:“你回来!”    脸颊上忽然传来一阵湿意,江云猛然间睁开了双眼,正对上江镇瘦削的面容,她的盔甲卸开了一半,绕了半个肚腹的布带,伤口处又疼又凉,是上过药的。    “爹,爹!大哥呢?大哥在哪儿?江端呢!”江云一把握住了江镇的手,红着眼睛急切地询问道。    江镇干裂的薄唇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说话,边上围着的众人却都忍不住别过了眼睛,松魁忽然间一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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