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置多年的裴家宅院雕梁画栋,错落有致。此时,西北角一间客房内,正传来隐隐的女人哭声。    季瑶仍处于昏迷状态,一张脸欺雪压霜的苍白,额上药纱隐隐透血。杨氏坐在床边,抹泪低低地哽咽。    裴家人不是来接她们的。    杨氏在被客气而疏离地迎进这间客房时就全明白了。    从洛京到塞上,从天启二十三年到承明三年,裴家不要她,杨家也不要她,瑶瑶自始自终就只是她一个人的女儿罢了。    可眼下,秦|王府已经找上来了,难道坐以待毙吗?    杨氏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唤过一个小鬟:“老妪有些话想同主人说,请公子务必赏脸。”    小鬟很快领命出去。床边,一个侍弄汤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柔声道:“娘守了一夜了,先去歇会儿吧。小棠来守。”此女正是之后才被接来裴家的季瑶之妹季棠。    她长得十分甜美,但因大病初愈,面亦是苍白的,两只月牙眼下卧着隐隐的乌青。    对于这个小女儿,杨氏从来没有好声气,迁怒地在她腕上一掐,“没用的东西!”    “好端端的生什么病?你姐不是回来看你会被撞么?啊?”    她力道不小,少女如白|粉团就的一段雪腕登时生出一道鲜鲜的红印,红了眼圈儿,抿唇谶默着不言。杨氏最看不得她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不耐烦地训斥:“出去!看着你姐的药!”    这一回再忍不住,季棠凄然咬唇,捂着脸跑了出去。    “季姑娘还未醒么?”    帘子依次打起,进来个褒衣博带、清雅俊秀的男子,屋中侍立的青衣小鬟纷纷敛裾福礼,“少爷。”    季棠闻见声音时人已近在咫尺,眼看着便要撞上,却被一双大手稳稳的扶住,惊惶抬首间,她撞进一双清雅温和的眼睛。来人冲她安抚地一笑,递过绢帕朝里面去。跟随在后的红衣婢女悄悄地笑,“擦擦眼泪吧,跟个小花猫似的。”    季棠愣愣回头,目送着那道清雅如松的身影消失在竹帘之后。半晌,两颐微热起来,一低首攥着帕子出去了。    “季夫人,令爱可好些了么?”    药香如熏香在屋中流泻,男子在竹帘前站定,语声温和。    “你也叫马车撞一下试试,看看会不会好些。”    里间,杨氏背对着他坐在床畔,语中带刺。红衣婢女扁了扁嘴儿,“我家少爷听说茗烟撞了你家姑娘,好心好意来看,夫人何必恶语伤人。”    “红叶。”男子严声呵斥,向杨氏道歉,“家仆莽撞犯下大错,原是我们的不是,夫人放心,钰定当竭心尽力,治好季姑娘。”    杨氏没吭声,静默打量了他一晌,忽地问:“你叫裴钰?你是裴行时和云辛湄的儿子?”    对方张口既是父母名姓,裴钰一愣,眸光锐利起来,“先父过世多年,家母足不出户,夫人如何知晓?”    “如何知晓?”杨氏冷笑出声,“巫蛊大案天下尽知,我为什么不知晓?不过你长得可一点也不像你的父亲!”    那是个正直温和的青年人,任职大理寺的青年才俊。在天启二十三年岁末,同他做太子太傅的父亲裴慎、太子妃的妹妹裴行烟,及裴家所有的男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全折在了巫蛊大案里。洛京城血流成河,大雨冲刷了三日也洗不净血腥味。    伤口撒盐,裴钰操守却还好,“夫人有所不知,钰是家母从养生堂抱来的。”说话间余光划过床帏中昏睡的少女,眼中一抹讶色如火花炸裂。    “这样……”杨氏眸中悲喜不定,是她糊涂了,裴家怎么可能还有男丁在?瞥一眼帘外犹在失魂落魄中的裴钰,又道:“裴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老身有几句话想单独同公子说。”    “裴公子打算在凉州滞留几日。”    厢房隔壁的一间耳房内,杨氏开门见山地问。    裴钰料到她是担心自己走后无人对她母女负责,便道:“恐怕待不了多久了,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总要等令爱情况好一些,钰才敢离开。”    有了他这句保证,杨氏的心稍稍放下些许,揩泪道:“实话实说吧,我家阿瑶的伤,公子是看见了的,短期内怕是难以痊愈。”    裴钰倒是很爽快:“夫人若是担心裴某走后令爱无人照料,不若随裴某一同入京。季姑娘的伤……可能会有损记忆,京中多名医,也好医治。”    “只是……”    他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洁净修长的指轻晃着茶杯,却是不提下文。杨氏忙道:“只是什么?”    “只是,如若那位殿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呢?”他委婉地提醒,声也似茶烟飘渺。    杨氏訇然怔住。昨夜城里那么大的动静,料想也没能瞒过裴家。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我们阿瑶是被官府强掳去的,身为人母,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只求……公子能将阿瑶她们姊妹带去京城,远离纷争……若是官府找上门来,我自去领罪,公子只推说不知即可!”    她眼睛紧紧地盯着裴钰,生怕他吐出什么拒绝的词。京城,只要到了京城,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云辛湄再不待见瑶瑶,有老夫人在,就绝不会让她沦为昭王的玩物。    裴钰略思索了刻,并未直接拒绝:“钰尽力而为吧。”    于私,他也不想将那女子交给昭王。他寻这样的一个人已经很久了。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这人竟来得如此合适。    事在人为。但这买卖合不合算,他却得等她醒来真正见过再做决定。    *    夕阳沉落,细碎夕光挟着雪光映射入屋,青纱帷帐上光影氤氲,如水纹流动。    季瑶望着床顶描金万福团花的玉绫纱怔怔然发呆,她不记得自家有如此华贵的帐子,更不记得发生了何事。一些记忆碎片在她脑中徘徊游荡,又如冰花迅速溶解。    她似乎……忘记了一些事?    “季姑娘,你醒啦?”    床畔传来惊喜的一声,一名红衣美婢快步走上前来,“你可总算醒啦!肚子饿了吧,要先吃点东西吗?”    “好像是有点饿了……”季瑶干笑了声,略有些难为情,“不过,这里是……”    “这里是裴家,我叫红叶,是裴家的仆人。”红叶轻手轻脚地将她扶起来,往她身后加了个垫子,“我家小厮莽撞,不小心撞了姑娘,所以接了姑娘过来养病。哦,对了,令堂令妹也在……”    她话音未落,一声欣喜的呼唤连同瓷器破碎的清脆自帘外响起,“阿姊!”    季瑶还未转眸,小妹季棠已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中,眼泪如雨而下:“阿姊你可总算醒啦!吓死小棠了!小棠真的很怕……”    季棠这一压正好压着了姐姐的伤口,季瑶额上冷汗如滴,娇靥惨白地没有一丝血色,却还强撑着揽住她柔声安慰,“……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昏……”    “好了好了。”红叶忙将二人拉开,“药都溅在身上了,小棠妹妹还是先下去换身衣服,这里奴婢来照料。”    季棠这才反应过来,用手暖着姐姐冰凉的手噙泪自责,“……对不起,都怪小棠不好,小棠实在是太高兴了……阿姊都不知道你昏着的时候小棠有多难过多害怕……”    季瑶苍白的病容上勉力浮起一丝微笑,温柔地替她擦着泪,“没事,你先去换衣服吧。”    季棠去后,红叶也唤了人去传讯。杨氏很快进来,三步并两步奔至床头,眼泪滚珠一般往下掉。    季瑶眼神却冷,“哭够了就出去。我很累,需要静养。”    气氛顿时尴尬无比,杨氏震惊无比地望着女儿,跺脚哀叹着出了屋。    待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之后,季瑶始才开了眼,转向竹帘外立着的清雅如竹的身影,“这位就是裴公子吧。多谢您的照顾。”    她语声虚弱,若微风振箫,娇软无力。隔着竹帘,裴钰的视线牢牢附着于那张雨打海棠般清媚的脸,温声道:“不必。都是钰应该做的。”    “季姑娘只管好好养就便是,缺什么就和红叶说。钰就不再叨扰了。”    下午,季瑶精神好了些,季棠陪着她坐在暖炕上谈天说话儿。红叶亲捧了一个插着红梅的土定瓶来,笑盈盈道:“季姑娘,我们少爷叫奴婢给您送些梅花。屋子里沉闷,您闻着也透透气。”    “给我的?”季瑶颇感意外,受宠若惊地道了谢。季棠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却又很快掩了过去,纤指拨弄着犹裹着冰碴的娇柔梅蕊,“可真好看。”    季瑶折下一枝红梅别在她髻上,抿唇莞尔,“这样才好看。”    “阿姊……”    季棠芙颊微红,白凝梨面色如丹樱。心中却微微得意,她就知道,她喜欢的东西,阿姊总是会让给她的。    红叶眼中笑意一滞。道:“先前大夫来的时候,说姑娘头上的伤不轻,怕会影响到记忆,姑娘且仔细想想,有忘了些什么吗?”    这就是他们最最担心的事儿了。少爷有意要瞒下她去官府应选的过去,却不知这位季娘子是如何想的。而若是真失了忆,杨氏那个泼皮老货又会怎么缠她家少爷?    季瑶摇头,她记得小棠,也记得杨氏,又能忘记什么。    季棠冥思一晌,指了指她颈下那条扣着狼牙的银链,“阿姊记得这个吗?”    越久远的事情越容易忘记,若能记得,兴许就没有什么大碍。    “这个啊。”季瑶莹白如玉的脸上淡淡盈起恬静的笑,“记得啊,这是小碧狸送给我的。”    言罢,眉眼间又添了几分怅然,“他走了很多年了吧,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们。”    见她这个反应,红叶一颗心悬了起来,试探性地道:“那……姑娘还记得,昭王殿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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