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羽衣添上了最后一铲土。

普救庵院子里出现了两座新坟。

六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小乔、飞燕、大乔的眼睛都哭肿了。鸿宾楼四女只剩下三女,昨日还与玉环言笑晏晏,今日却是人鬼异途,永无见期了。物伤其类,能不黯然?

志慧在哭师父,抽抽噎噎的,无休无止。

云四扬铁扳着脸,更多的是愤怒。他没有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化作烈火报仇冤!

上官羽衣的心情最沉重,刚刚入土的两人,一是自己尊敬的前辈,一是自己喜爱的部属,而她们的死,自己多少要负失察的责任。何况还有个小乔,只剩下七天的生命。在这七天里,自己实无把握取得解药。

她有个预感:灾难远没有过去,相反倒是越来越严重了,弄不好自己和四女都将成为他乡之鬼。自己死不足惜,但四女都是那样年轻,美好的人生才开了头。

可是敌人是谁?在哪里?

据大江东去浪淘沙讲,吉祥戏院的凶手是他的师妹小草

而据云四扬亲眼目睹,凶手是马车中的年青女子。

那年青女子就是小草?

按理讲应该是,但又似乎不是。浪淘沙讲,小草是绝色美女,而云四扬讲,年青女子不过是中人之姿,两人相貌相去甚远。

另有一条线索:吉祥戏院黄老板临终前写下的血字“+”。这当然是凶手的名字起首笔划。最可能是乾坤倒转万劫灰,“乾”字和“万”字的起首笔划都是“十”。但也不能断定。譬如自己复姓上官,“上”字的起首笔划是“-”,写得马虎些就成了“+”。黄老板重伤垂毙中写的字,气衰力竭,笔划马虎是不难想象的。

因此,这条线索虽然重要,但范围过大,有等于无。

最使她感到疑云重重的是静观师太的秘密。她讲过自己和凶手“有些故旧之情”,临终偈语也有“假手西去,尽撇恩怨”之句。以师太的慈悲胸怀,竟会与阴险狠毒的凶手有什么恩怨纠葛,似乎是不可能的。但眼前有一物却又不能不启人疑突。

那是在给静观收殓时从她怀中取出的一册书籍、藏之于怀,显然是她十分珍视的东西。然而那既不是她浸淫数十年、出神入化的本草医书,也不是江湖人士视为拱璧的武林秘笈,而是一本专研易容之术的《假脸神术》。

假脸术即易容术。唐朝崔令钦《教坊记》载:“庞三娘善歌舞,其舞颇脚重,然特工装束。又有年,面多皱,贴以轻纱,杂用云母和粉蜜涂之,遂若少容。尝大醣汴州,以名字求雇。使者造门,既见,呼为恶婆,问庞三娘子所在。庞绐之日:庞三是我外甥,今暂不在,明日来此奉留之。使者如言而至,庞乃盛饰,客顾不识之也,因曰.“昨日已参见娘子阿姨也!'其变状如此,故坊中呼为“卖假脸贼”。”

静观珍藏的《假脸神术》,乃绢本,丝帛精美,但年久微黄,正是唐代教坊之物。

她是一个老年女尼,生性俭朴,不事修饰,为什么会珍藏这种东西?虽说易容也与医道有关,但毕竟旨在美容,和静观治病救命的慈悲心愿相去太远了。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第一页上的一段文字:“易容神术,妙用无垠,若得其精髓,则父子骨肉尚不能辨,何论他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如神行于天,鬼游于夜,无阻无碍,或明或暗,制人而不为人所制,此吾神秘门之所以横行天下也!”墨迹清断,想是后人所添。

神秘门?

静观是神秘门中人?

上官羽衣半生荡江湖,见闻颇为广博,却从未听说有神秘门这样一个帮派。而且取名神秘门,加上书上的那段文字,

可见此帮派的宗旨和行径都不光明正大,八成是个邪派。

其实,她对静观也知之甚少,所谓“师叔”云云,不过是因为她和师父平辈论交而已,师父很少谈起静观,只是说她曾在云南苗家学艺,后因师门有变,才愤而出家为尼,以后学医救人,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如果她是神秘门中人,必与其苗家师门有关,但这在目前是无法査考的事。不过迹象是有的:她把云四扬妆扮成观音像,蝎姑蜈嫂都精于易容……

“上官女侠,下面一步棋该怎么走?”否四扬的话把上官羽衣从沉思中惊醒,她想了一会儿,说:“眼下有两条线索可以追查:一是公孙总兵府,二是武当派,我与云大侠分头行事,怎样?

云四扬马上回答:“那我就去总兵府,有劳女侠长途跋涉,远赴武当。”

上官羽衣心中明白,武当山在湖北汉江南岸,此去虽然路途遥远,但武当乃名门正派,并无凶险,不比总兵府中深深难测。云四扬挑选总兵府,实是对自己的照应。不过他武功远胜于己,自己又可顺道回武昌向欧阳帮主汇报徐州发生的事,倒也合适,所以微笑道:“承情之至。但让小乔跟着你。”她估计,在总兵府查获凶手,取得解药的可能性较大,则小乔可及时解毒,保住性命。

云四扬当然知她心意,说:“好极,有小乔姑娘相助,成功就更有把握了。”其实,以他的武功,多个小乔只是添个累赘。

小乔并不傻,白了他们一眼,说:“你不要言不由衷了,我能助你什么?给你添麻烦罢了。”

众人都笑起来。这一笑,驱散了适才葬埋静观、玉环的悲伤,精神也为之一振。

上官羽衣又叮嘱小乔要好生听云四扬的话,这才带着大乔、飞燕、志慧动身。

等上官羽衣一行走远后,云四扬说:“先得设法打听一下公孙百胜府中的情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小乔情知他说得有理,却有意抬杠:“你别卖弄《孙子兵法》了,说来头头是道,临事桩桩都错,就象战国时的赵括和三国时的马谡,言过其实,自取败亡。”

云四扬并不生气,笑着问道:“我何曾“柱桩都错”,败走普救庵只是受人暗算,非战之罪。”

小乔说:“你忘了悦来客栈说的话啦?说鸿宾楼四女,除我之外,都有性命之虞。可事实呢?我第一个倒大霉,虽然死里逃生,却害得玉环——”开始是抬杠,而说到伤心处,却止不住晞嘘泣下。

云四扬大为狼狈,挠头道:“这确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大难题。按常理推测,乾坤倒转万劫灰既大发江湖帖,扬言因你盗他灭绝戒而要尽杀金钱帮人,则说明他杀了人还想占住理,那么他决无暗害你这个证人的道理。但偏偏你确实差点中毒丧命。会不会是害错了人?”

小乔坚决地说:“不会。他们用毒针伤了我,又在普救庵前设计害我,如果第一次是误伤,又怎么会一错再错!”

云四扬无言以对,低头不语,神情十分懊丧。小乔见他这样一条好汉竟被自已难倒,十分得意,说:“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要去打听公孙百胜府中的情况吗?”

云四扬说:“说说容易,但要做到就难了,我还没想出法子来呢!”

小乔说:“这还不简单?你看我的!”带头朝前走去,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云四扬跟在后面,装得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却暗暗得意。他知道小乔刁蛮,况且身上剧毒未除,实不便和她多作意气之争,故意有这番做作,让她主动去打听情况,这叫激将法,却也是《孙子兵法》上的谋略。

不一会儿就来到总兵府前,但见朱漆大门外雄踞着一对齐人高的石狮,门上站着四个带刀武士,煞是威武。而云四扬最关心的却是当门停着的一辆双驾马车,两匹白马高大骏良,罩着紫色丝绒帷裳的车厢富丽堂皇,车上还挂着一块禁牌,黄底黑字,“公孙”两字赫然在目。

这正是他曾经见过的那辆马车,只是驾车人换了,不再是抽旱烟管的矍铄老头,而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兵士。他闪在一旁,注视着马车,等待上车之人,如果是那个身手不凡的年青女子,就要设法擒住她逼取解药和口供。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只见大门里跌跌撞撞奔出一位老年妇人来,衣着十分华贵,但白发散乱,目光呆滞,手舞足蹈,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竟是一个疯婆子。

云四扬和小乔都不胜惊讶,不明白堂堂总兵府何以容得疯子出入?但他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四个武士见疯婆子双眼望天地奔下台阶,唯恐她失足摔倒,急忙抢上一步,扶住她道:“老夫人,您老小心哪!”几乎同时,一个双髻青衣小婢从门里急步奔出来,喊道:“老夫人,您怎么一个人先走了,等等我呀!”

敢情这疯婆子就是公孙百胜的母亲!

云四扬和小乔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盯住她,或许能从这疯婆子嘴里探得一些秘密。”

青衣小婢吩咐马车夫:“去青山湖!”马车夫答应一声,马鞭轻挥,马车稳稳地起行了。

小乔想马上跟上去,被云四扬动住了,说:“盯得太紧,容易被人察觉。反正知道她们去了青山湖,我们尽可从容地走去。”

小乔知道他是照顾自己的身体,暗道:“看他钢须直竖,似是个粗鲁汉子,却恁地心细,很懂得怜香惜玉呢!”心头一热对他感激地笑了笑,顺从地朝着马车的方向施施行去。

青山湖在城南,约有十里之遥,一路走去,得花半个时辰。

小乔嘴巴闲不住,边走边问:“你真的叫云四扬?”

云四扬道:“真的。你怎么问这个?”

小乔笑道:“因为你这个人不太老实,在悦来客栈里鬼得很,顾左右而言他。而且你这个名字也怪,是汉高祖《大风歌》里的成句:“大风起兮云四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如果你真叫云四扬,那你师父一定是姓风了。”

云四扬悚然惊惧,剑眉一扬,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语气颇为严厉。

小乔说:“别狠霸霸的,我是乱猜嘛,若无风起,焉得“云四扬”呢?”

云四扬松了口气,说:“我师父他老人家并不姓风。你以后什么都能问,就是不要问我师门的情况。”脸上的表情又是痛苦,又是愤怒。

“为什么?”小乔三个字才出口,就想到又犯了云四扬的大忌,急用手掩住檀口,一脸惶恐的样子。

云四扬叹道:“你也不必如此。我并非有意瞒你,实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你放心,我师父是位惊天动地的英雄,我也决非恶人,也许有一天我会把真情告诉你的。”

小乔见他说得诚恳,也恳切地点了点头。但这样一来闲聊的情趣荡然无存,所以两人一路上都默默无语,各怀心事。

好在路途近,不一会儿就到了青山湖。

青山湖是徐州一大胜景,湖面宽阔,湖水浩森,微风过处湖中清波荡漾,水上白鸥飞翔,再点缀着几片风帆,有白的、黑的、褐色的,犹如青草地上的翩翩舞蝶,煞是好看。但时值初冬,寒风料峭,所以游人极少。

云四扬、小乔才走近湖边,就看到了那疯婆子,她注目湖面,神情专注,倒又不象是个疯子。

青衣小婢靠在远处的大树上,悠悠等着。大概疯婆子常来望湖,青衣小婢一直这样守着,习惯了,所以既不在意,也不着急。

远处有两位老头,注目疯婆子,正在轻声谈论什么。云四扬、小乔估计他们在谈论有关疯婆子的事,就缓缓走过去,停在距他们十丈处。这个距离,寻常人是听不到别人的轻语的,所以两位老头毫不在意地继续谈着,却不知云四扬、小乔都是习武之人,目明耳聪,把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胖老头说:“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不到公孙老夫人一身好功夫,却会在三年前突然疯了,人也好象下子老了几十岁。

瘦老头说:“听说公孙总兵的武功都是她亲授的。可怜她守寡几十年,好容易熬到儿子当了大官,可以享享福了,偏偏却疯了,岂不太命薄无福!不过公孙总兵是个孝子,对他这位疯子母亲照应得很周到。”

胖老头说:“这倒是句平心之论。人道当官的只计利害,不讲道义,却也不可一概而论,能有公孙总兵这样的孝顺儿子,公孙老夫人就不能算是命薄无福。”

瘦老头说:“她每三天必来青山湖一次,无论寒暑风雨,而来后必定呆望着湖水出神,一望就是几个时辰,却是什么原因?”

胖老头说:“我也不明白,但其中必定是有道理的,兴许青山湖乃公孙总兵少年时嬉戏之处,老夫人疯而不泯良知,总记着这地方。”

瘦老头说:“不是,公孙总兵是山西人,调任才来到徐州,怎会少年时在此嬉戏!”

云四扬内力深厚,心神清明,耳听两老头谈论,目注湖边的疯婆子,心中暗道:“原来她武功不弱,但适才从总兵府出来时,脚步虚浮,却又不象是习武之人,而且,习武首重修性,修性必有定力,若无特大刺激轻易怎会变疯?她儿子有成,又极孝顺,这刺激从何而来?此事大有蹊跷!”

正在这时,疯婆了慢慢转过身来,正好与云四扬四目相接,就在这一瞬间,云四扬清楚地看到,她那原来呆滞、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灵动、清朗起来,而且似乎想诉说什么。但这只是兔起鹘落、转瞬即逝的景象,片刻之间,她的目光又暗淡下去,依然显得痴痴呆呆。

云四扬看到,那青衣小婢正望着她,目光锐利,如初发硎的霜刀。

云四扬心里一动:“她怕那青衣小婢!但她为什么会用那种目光注视自己呢?萍水相逢,她不可能认识自己。那么只有一种原因可以解释:她看出自己武功不弱,而且需要武功高强的人帮助她!”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显露一下自己的功力,以坚定对方向自己求助的决心

正当他准备炫功力时,那疯婆子忽然唱起歌来,声音嘶嘶哑哑,含含糊糊,但云四扬还是听清了歌词内容: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他悚然心惊,知道这首诗名叫《野田黄雀行》乃曹操之子曹子建所作,疯婆子以黄雀投罗比喻自己身处危难,而希望有人能“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救她脱离苦难。

她在向自己呼救!

她当然没有疯!

云四扬看了小乔一眼,小乔也正望着他,显然她也听出了其中的含意,含笑点头示意。云四扬再无犹豫,运起内力,仰天长啸,此清啸乃有意扬威,比起那日在悦来客栈的随意大笑来,不可同日而语,上干云霄,横掠湖面,只震得湖水翻滚,落木萧萧,连小乔也感到心跳气喘,那两个说话的老头惊得面无人色,掩耳疾奔而走,片刻就逃得无影无踪。

疯老婆子惊倒在地,又狂叫着连滚带爬地扑向那青衣小婢,后者虽然满脸惊疑,但举止安祥如故,并无任何失态。

云四扬心道:“她的武功不在小乔之下呀!一个小丫环尚且如此,她的主人更不知是一个怎样遮奢的人物呢!”就在这

时,他清楚地看到,疯婆子背着青衣小婢,用手指了指刚才跌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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