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门敞开了,是之前同金枝八卦的小丫鬟,手上端着卸妆用的东西。兴许是听说方才发生的事情,被窦新桂唤来帮忙的。

“你都弄好了啊。”她睨了江琬婉一眼,阴阳怪气道,“都忘了,你早就是做这些的,熟门熟路,用不着我。”

门又关上,是小丫鬟转身走了。

一个从北平到桐城谋生的丫鬟,尚且趾高气昂,自比王公贵胄,瞧人如瞧乡巴佬。

兴许风带的,铜镜里的景象仿佛晃了晃,复平稳下来。

江琬婉望着里头那个花容月貌的影,却失了神。

谈及北平,没有人知道,若大清未曾覆灭,她身上还算淌着皇家的血。

她的祖上是皇室宗亲,一个无心参政的庶出王爷,终生志在做个闲云野鹤,到晚年索性改名换姓,过起了隐居生活。

只是她父亲心有不甘,心里嘴上做着君王梦,又不懂财不露白,掌家不多久便被骗净了家产。妻常年生病没钱治,最终扛不住,在家里倒了头。

那年江琬婉十岁,没了母亲,跟着身无长物的父亲去往北平,打着皇室血亲的名号谋生计。

他靠做些奸懒馋滑的偷事得银两,终究还是有一回被大地主逮了个正着,吊起来打,打得奄奄一息扔到街上。

听人说,那是北平历年来最冷的一回,晨起便落雪,落了三尺厚,寒风似刀子刮人骨。江琬婉没等把她爹拖到医馆,他人就凉透了。

“腊七腊八,冻死叫花”,破絮的棉衣已不足避寒,她亦是冻得奄奄一息,医馆更不必去了,换道回家。

她记得自己走了很久,记得脚踩下去是如何陷进雪地里,又是如何发出咯吱的声音。

十来岁的小姑娘,本就力气小,走走歇歇,还拖着个沉重的死人,腿一软,跪下去便再起不来。

那大抵是在街口,各样的人来往,剪了辫子的新式青年,半夜赶活儿的黄包车夫,手里抱孩子的妇女,各式的目光投来,唯独不见有谁帮衬半点。

膝盖跪在雪里,由刺痛逐渐失去知觉,她泄了气地仰躺下,看着银装素裹的夜,周围雪化了点,衣裳湿冷,又有新的雪覆盖上来。

泄的不是气,是对生的渴求。

她直觉自己要死了。

眼前天旋地转,入目的不是静物和黑白无常,而是一把棕褐色的伞。

一个穿长袍,头上挽着髻的女子蹲下身来,仔细瞅着她,似乎是在瞧什么新鲜东西。

女子很美,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刻即便是白皑皑的雪也无法比拟。

隐约听人唤她小姐,具体什么,却又听不明晰。

江琬婉动了动冻得青紫的唇,想说话,奈何走了太久太久体力不支,头一歪,昏过去。

最后一眼,是女子青黑色的斗篷,长袍领口镶着绦子花边,针线细密,露出小片赛过雪白的颈子。

以及那女子的如画眉眼,如夏时初绽的一抹红,望进去,里头似山峦百川,似繁华辰星。

仅一眼,竟再难忘却。

……

“江姑娘。”窦新桂推开门,将她的回忆打散,“顾三让人叫你了,手脚快些。”

连敬意都添几分。

江琬婉匆匆收尾,理了理衣裳头发,跟着窦新桂出了戏楼。

旁边的楼房是她没见过的样式,灯火璀璨。

七年的光景,整条街都被挤满了,剧场、餐馆、杂耍台,还有做绸缎生意的商铺,质地顺软的绸旗子悬在空中,江琬婉还能辨得几个字,那依稀是赠品减价促销之类的字样。

叫卖的老叟推着推车走过去,洋太太们成群结伴,穿着新式开叉旗袍,眼前交织的都是红胭脂和明晃晃的白皙皮肤,艳得很。

恍惚间,又像是置身北平。

她那时候不知晓,天底下繁华城市的夜晚大都是这样,她对夜晚的北平印象最深,自然瞧什么都像是北平。

一辆泛着光的黑亮轿车横在门口。

江琬婉低头迈过矮台阶,车上的透明玻璃降下来,半暗中,她看清了车里的向兴和顾清影。

“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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