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燕辞舟差不离被他晃吐了魂,赶紧拂手将人震开。

一回头,谢前欢正抱着枕头,双眸紧闭,在房间里来回疾走,踢倒了半面墙,把东西打得七零八落。

“停一停,悠着点!”眼看小郡主又准备飞起一脚,燕辞舟立刻拔下耳边一根金针,去势如电,划破浓稠的夜色,在她后颈一搅。

谢前欢踉跄几步,跌坐在地,半晌,眼神总算恢复了清明:“燕辞舟?你换头了?”

“……”

燕辞舟将脑袋上的金针尽数收拢回来,还给金徴羽,揽衣坐下,数绺长发悬在绮窗前飘荡,猎猎如奏,“是你看错了。方才你刚醒,眼力昏花。”

“好吧”,谢前欢没有争论,而是死气沉沉地坐在暗夜里,像一朵飞速颓谢的凋花,“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燕辞舟略略一述。

谢前欢拿手抵住了额头,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喃喃道:“我入睡得早,所以看到的更多。那个持镜者在利用镜术驭水排浪,而吹笳者可以操控别人的心神。所以我就受了影响,险些走火入魔。不知道是什么法术,我居然……毫无抵抗之力。真没用。”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燕辞舟安慰道,抬手行云流水地为她注了一盅茶。

他神色起伏不定,如同夜色下沉浮的粼粼细浪,又极缓地说:“我想,传染梦并非虚构的幻境,而是某一种过往的重现。”

谢前欢呼吸一促,失声道:“你说这是一场历史上发生过的战争?”

“考虑到幻境构筑者,永远只能创造比自己弱小的造物。”燕辞舟手指无声地抚过剑锋,似有霜雪寂寂沉埋,“而这个感染梦中,吹暮笳的一个,驭水的一个,都堪与我一战。任何人都绝无可能创造出这样高质量的幻境,是以,他们一定是真实存在的人物。”

谢前欢恢复了面无表情,一语犀利:“下次讨论这种问题,你直接说以你枯涸的想象力,这世上不存在比你厉害的人就可以了。”

“真巧,被你看穿了。”燕辞舟一怔,随即捧腹大笑起来,眼底笑出了一潭柳丝摇曳的湖光,涳濛伴云出岫,又影影绰绰,“哈哈哈,你既然这么会说话,不妨再夸我两句?我还挺喜欢听的。”

谢前欢语气极其不善:“夸你个头,你也不怕笑滚到地上去?说人话!”

燕辞舟懒散地了坐回去,枕着手臂,一敛神色:“按常理说,战死沙场的忠魂烈骨,应是最不容易堕落作乱的一种鬼魂。除非——他们有滔天血泪,不得平息。”

他这话说得极深沉,谢前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比如呢?”

燕辞舟的话宛如飞箭贯彻,扎刺人心:“比如这位将军死守孤城,却被心腹出卖;又或者敌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妇孺皆亡,忿恨难禁;也有可能打了胜仗,回头反被朝廷里勾心斗角的蛀虫害死了……总之,在战争中,人有无数种方式被遗弃、被决裂、被背叛,生来死去,悲莫悲兮。”

谢前欢看着他,交汇的视线中仿佛推开了一扇门,门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有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力量。

那一瞬,这位杀伐果断的玉鸾营参谋,一位战士,居然闪烁着移开了眼,默然无语。

一天岑寂中,金徴羽突兀开口:“我认为,由始至终,完全就不是邪魔在作祟。”

燕辞舟客气道:“小弟,请讲。”

尽管他眉宇间明明白白写着“你梦醒否”,金徴羽还是被鼓励到了,轻咳一声:“这里是冠城许家。许家的灵药「千点云峰」,可以祛退任何邪物。如果不奏效,那一定是因为这东西根本不是邪物。”

燕辞舟若有所思:“此言有些过了。灵药的作用总有个限度,面对强敌,难免失手。”

金徴羽却意外地坚持,毫不犹豫道:“灵药或许会,但「千点云峰」不会。因为它根本就不是药,而是一种法术的契约。”

谢前欢错愕不已,复又质疑:“全仙洲从来无人指出这一点,你别是在胡编乱造!”

“你先听我讲”,金徴羽的叙述中带着惊澜沉痛,“许家这个地方,百年前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自耕自足,牧牛桑麻。然而,魔第一次降世的时候,就从此地开始。区区数日内,村民们就有几十人发了疯,互相屠戮,直至力竭倒地。那时无人知道这是魔化症状,只认为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所以他们决定——”

燕辞舟心也随之一悬:“决定怎样?”

金徴羽声音倏然紧绷,像有一把利刃在搅:“放下断龙石,封锁村门,然后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自焚而死,这样「瘟疫」就不会往外扩散了。”

“落叶海一战,魔神伏诛。之后,从许家村余留的灰烬中生出了五株神草,叶如云雾,花如雾中青山,是治愈外伤的灵药。”

“然而,这并非真正的「千点云峰」,只有以这种神草为引,施以特定法术,方能物尽其用,教邪魔辟易、万祟不侵。”

听完这个故事,三人相对而坐,莽愁无次。

“纵然生于蓬蒿草泽,亦有舍身取义的孤勇。”燕辞舟打破了这静默,只觉心中百感淋漓,又有一股悲歌慷慨的豪气狂飙而生,乍然一拍剑,横眉道,“卿犹如此,我何以堪?”

谢前欢与他眼神一触,看出了什么,登时豪气干云道:“好!管他什么刀山火海,今天哪怕是死在这里,也不能让这鬼东西再出来害人!”

“……两位胸怀大志的壮士,能不能先坐下,讨论讨论后面的行动?”金徴羽顶着两道刀剑般的目光,战战兢兢道。

燕辞舟扬声道:“好——”

余音尚在灯下飘荡,他已如玉山倾倒一般纵出了门外,合身扑剑一斩,电光如浩瀚千流,倒灌开了院中的静寂。

这一剑是昔日茗柯君「七不剑法」中的「槁木不燃」,不留余力的雷霆一击。

在出剑的刹那,他分明感觉到剑尖细微地划过了什么东西,近似于用剑去拍碎空澈的水波,然而,这一剑最后依然落在了空处。

谢前欢几乎同时飞身掠来,双手施咒往那个方向一拍,却也击了个空:“要死,给他跑了!”

“哪里称得上「逃跑」?这只能叫风度不乱、从容走掉。”燕辞舟嘿了一声,收剑入鞘,“只怪你我自己技不如人。好在,这个人身上并没有恶意。”

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一双冰冷深邃的眼瞳,似一樽草木零落的漠漠寒山。那人也正看着他,一瞬被点亮了,眸中装满了终古的孤独星辰。

倏然出现,又倏然离去。

“对,很奇怪。”谢前欢凝神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感知,笃定道,“反正他肯定不是来作乱的,先别管了。”

皆回去坐好后,燕辞舟深吸一口气,沉静下来:“这场海战的场面如此决绝震撼,想必是一场载入史册的大战。你们有联想到什么吗?”

金徴羽立即将风土人情小册子翻到海上篇:“我查查——”他瞳孔紧缩,“这边有一页纸被撕掉了。”

谢前欢质疑的眼神登时将他戳得百孔千疮。

金徴羽很快招架不住:“郡主别瞪我,我哪知道怎么回事,一拿到手就这样了!不过海上篇是按编年排的,依此推断,该页对应的年份应该是——”

“蕙风之战。”

默然良久,谢前欢心中转过了数个念头,又被一一推翻,迟疑说:“众所周知,蕙风之战十年中,大型海战稀少。耻辱倒是有,但光荣战绩确无。”

燕辞舟不觉意外,满怀萧然,哂笑:“是没有,还是直接被抹去了,所以未见经传?”

谢前欢无言以对。

女帝登基后,以极其酷烈的手段,腰斩封杀了无数前朝往事,或是以改编过的全新版本畅行民间。历史宛如一张素面,被涂抹装点得人事全非。

燕辞舟声音里一片沉沉鸦啼月:“我没记错的话,第一个感染者,新科探花,也是一名史官。”

虽依旧迷雾重重,难以拨云见日,指向却已经很明显了。

谢前欢没有犹豫多久,决断道:“好!我们去帝京的藏书楼查个清楚,少不得要星陈夙驾走上这一遭了。”

皇城夜雨,风尘仆仆朝天阙。

擂鼓般的急雨声中,燕辞舟三人轻剑斗笠,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深宫的碧瓦金砖,琼楼锦绣。

谢前欢疾行如风,一面领着路,还不忘传音解说:“帝君舅母认为书乃国之重器,因此脉望藏书楼和翰林院的正门,恰好与她的寝宫同列在中轴线上,那里重兵把守,肯定混不进去的。幸好我早有准备,知道有一条暗道直通楼后。”

燕辞舟拨开雨帘,浅浅一笑:“从郡主这不假思索的认路方式来看,约莫是没少偷溜出宫喝酒吃肉。”

“痴言妄语!”谢前欢正待反唇相讥,却看见头顶上轰隆隆一道惊雷破空,照亮了前方一排深棕色圆筒建筑:“我们到了。”

脉望藏书楼是一组十二栋,栋栋形如蛋卷,质地则近于枯槁泛黄的旧书册,横亘着一种流动欲飞的茫茫大气。

燕辞舟目尽所见,群书卷帙,汗牛充栋。他进门的脚生生一悬空:“有多少是史书?”

谢前欢秉烛入内,特意拂袖在火苗上加了一层结界,以免侵扰:“经史子集都是大头,至于史书嘛,差不多也就三幢楼,每一幢十二层,每一层十六间屋罢了。”

燕辞舟并未如她设想一般面无人色,而是利落地服了软:“是我无能。请问郡主有何妙招?”

“可以问书灵”,谢前欢轻若虚无地击了下掌,提点道,“共有三只书灵游荡在脉望楼中,知道有关藏书的任何事。它们并非有问必答,而需经过考核,一般是三问,每问十五秒作答。”

他们不多时便遇上了一只,燕辞舟心想,运气不错。然而等书灵持书危坐,端然开问的时候,他却无法这么认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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