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灵问:“长暮之战,尸骸枕藉,时有「诛魔六杰」皆英渠嶔崎之士,同心戮力,赴死如归。请问其中无固定兵刃的是哪一位?”

金徴羽埋头小册子,正准备动点歪脑筋,被书灵拎着后领,从窗户扔了出去:“弊窦蹇题,羞也不羞!”

这一耽搁,便只剩五秒了。

燕辞舟心一紧,正打算蒙一个,却听到旁边谢前欢一口气不歇,飞速报了大串名字:“茗柯君卢尽思冉犀桑少辞沈眠星殷落微——”

“……”

书灵呆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认可道:“是茗柯君。”

燕辞舟愕然,正在想他怎么会没有固定兵刃,下一刻,便感觉到袖间的秋水剑一声怒啸,厉荡而出,一剑封喉。

书灵分明没有实体,这一下刺中,却听见了薄冰崩裂折断的脆响,哔剥。一切不过须臾之间,待他回过神来看去,那书灵已然被打散了形体,欲聚而不能聚,将哭无泪。

“豺狼之性,无耻之尤,一言不合,竟自动手!”

“先回来吧。”燕辞舟微感抱歉,向秋水招招手,剑锋化为一道空明流光入袖,“也是你胡说八道在前,惹恼了我的剑,才遭此一劫。哎,我再问你……”

“汝非人哉?不作人言——”眼看秋水又示威般地冒出了一截剑尖,书灵一抖,怒喝道,“滚去东面七区第二层——滚!”

燕辞舟眉梢一提,似流云出岫:“呵,早这样不就好了。多谢。”

谢前欢穿窗而出,把在雨里淋成下锅鸡的金徴羽捞回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和秋水剑,眸底清光莫测。

过了几息,她像是想明白了,一拍燕辞舟的肩:“不提了。我尊重朋友的小秘密。”

“郡主,不必带着一脸割让城池的憋闷神情,想问什么尽管问。能答的,我就据实以告——”燕辞舟抚平被她捏皱的领口,玩味道,“不方便说的,我也可以编出几十个答案任你挑。”

“……”

随后,三人翻出那本史册一看,相顾失色。

这是蕙风之战伤亡最多的一场海战,却不是战死,而是死于投降后的屠城!

城中六千七百三十四户,无一幸存。

苍梧海有一城名为广衢,隶属于孤轮族,城中人人擅水,更擅造船,行于水中如履通衢,故得此名。据史册载,广衢人在孤轮族生死存亡之际,罔念国恩,率最先进的坚固战舰二十余只,倒戈降了昭人。

后来因鹿闲英在千棠川战场背水一战,大胜而归,昭人毁诺,愤而屠灭广衢全城。

“混账!”谢前欢暴怒,双目喷火,蓦地一拳砸在案上,“原来是这群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狗彘东西想着翻案!国之将亡他不在,国运式微他不在,今天太平盛世他倒想搏出个好名声,做梦去吧!”

燕辞舟则反覆思量,广衢投降是一件恶名昭彰的史事,在羽渊堪称是人尽皆知、万夫所指,甚至玉鸾营中的磨刀石,就是广衢最后一任城主的雕像,而相关记载更是不胜枚举。

书灵特意让他们来看这一册,必有深意。

将文字品咂了两遍,他发现了一处微妙的细节:“有一名广衢逃兵来到千棠川,被鹿闲英当众射杀,以儆效尤。试想,广衢当时已然降了,他为何要出逃呢?”

谢前欢怒道:“他有病!广衢人都有病!”

燕辞舟平静而锋利地注视着她,如坐对高岸深谷。

“……”宛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谢前欢艰难地冷静下来,胡乱猜了一个,“因为问心有愧,想去千棠川帮战?”

燕辞舟凝眉苦思,摇头道:“也不对。按时间线来看,从广衢到千棠川走水路需要四日,如果再隐藏行迹,只有更久。而这人抵达千棠川时,广衢投降的讯息刚刚传到。”

谢前欢耳边如同一道惊天霹雳炸响:“所以他在投降前就出城了,所以——”

她也是一名战士,她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这种境地下孤身离城、而且往最危险处跑的,只有一种可能。

冒死突围。

一座降城当然不会冒死突围,唯有死战到底的孤城才需要这样一名信使。

“若真如此,那可是惊天冤案啊,千古至悲……”燕辞舟只感觉心肺被一只巨手攫紧了,翻来覆去,不住失神,又痛不可挡。

谢前欢却发现了其他不妥,厉声道:“那昭奴带着广衢人拱手相让的船舰前来,又作何解释!还有……”

“二次入梦吧。”燕辞舟截断了她的话。

谢前欢沉沉应允。

这次梦里,是直接续接此前的景象。一名昭人吹彻暮笳操控心神,另一位高手驭浪排空,而后广衢大败,虽浴血奋战,归来者已是十不存一。

他们以仅剩的区区五千水兵,顽抗了昭人数十万大军,又一百三十二日。

——无需再多言什么,任何人只要看一眼这样的血战场景,都会深知,广衢绝非一支丢盔弃甲的投降之师。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彼时,孤轮族的另一支主力已经被逼到了千棠川,青曜大陆的边境,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两地音讯断绝,互不知情,但就算是能往来,鹿闲英也匀不住丝毫兵马粮草来此臂助奉援。

城中业已薪绝炊断,树皮草根都吃过了好几轮,□□手已经瘦弱到无法拉开弓了。然而昭人却久攻不下,唯有围困,战局陷入了如死的僵持。

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

尸骸积沉,铺满了整片海底,海面都每天随之上升尺余。激流销骨,残肢余片阻塞了每一条能行的水路。

城池已破败的地方,无虞修补,只能由活人顶上。纵然急矢如雨、乱剑疾投,战士遍体鳞伤、乃至身亡犹不倒下,直挺挺矗立在那里,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

广衢的结局早就注定了,燕辞舟死死咬着牙,不忍再看。

他闭上眼,听到海上振聋发聩的战歌,夹杂着丝丝缕缕极为短促的哀哭,和兵刃划破空气的猝然割裂声。这些声音的间隔越来越短,昭人加紧了攻势,一拥而上,广衢再也无力为继。

终于到了城破的那一日。

仅存的几百城民,拄杖老者,簪花少女,垂髫幼童,都在城主的召集下离开了家。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没有人记得阖上门窗,没有人熄灭点燃一半的蜡烛,也没有人再管半拢的书卷。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战已是十死无生,没有人能再回来。

城主指天,一字一句如击金石,发表了最后的讲话:“已战斗到此刻,即将失败,但城池和战舰绝不会落入敌手!我们虽死犹生,魂灵将化为旗帜,永远高扬在万丈苍梧海的上空,直到神朝大一统的那天!今日,全员为孤轮族捐躯就义!”

他带着全城百姓,向千棠川另一支族人所在的方向长拜不起:“祝君凯旋。”

身后广衢城火光猎猎,付之一炬。

三百余人分散到了剩下的舰船上,驶向碧海深处,然后,自行沉舰。

最后一杆猎猎的旌纛,也被巨浪无情地吞没。一切都定格了,而后永远地消逝。

只剩半首的薤露挽歌,在冷风中荡涤成灰——

“断粮草,绝援兵。兵戈毁,盔甲灭。城亡覆,民不存。

舰沉无边海,魂归白沙岸。

今宵刎颈一快,来生再去谒帝京。

一百七十二日血光中来去,奋战至死,无愧天地……”

——画面到此猝然断绝。

燕辞舟一个人躺在暗夜中静寂醒转,眉睫震颤,不觉清泪盈怀。

然而,等他一定神,打量了身边的环境之后,脸上的神情登时跌碎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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