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前欢呼吸一紧:“作何解释?”
燕辞舟沉声道:“所有感染者用的都是竹枕,我且问你,用竹子制作的其他什么东西,也形如竹枕?”
一道惊雷在谢前欢脑际轰响:“史册,汗青。”
燕辞舟又问:“那第一位感染者,新科探花在翰林院负责修撰的是哪一篇史书?”
谢前欢答:“蕙风之战之海战篇。”
“最后一个问题”,燕辞舟眼神愈发亮起,似乎有火光在其中孤啸,“上一个来冠城许家探案的神探赵双鲤,据说他入梦之后,提刀杀进了宫,是往宫中的什么方向前行?”
谢前欢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取出皇城地图,照着当日赵神探的杀伐路线一比划,颓然叹了口气:“是翰林院修史的地方,与帝君舅母的寝宫相隔不远。”
“这就是答案。”燕辞舟神色寒凝,轻轻丢下一句话,临夜冷于秋:“广衢人在鸣冤,他们托梦而来,想要改写史书。”
因为苍梧海的浩然碧波之下,有万余忠魂背负千古骂名,不能安息。
只是不甘、只是义愤、只是泣血,原本绝没有打算将刀锋指向自己的同族——
然而,过于惨烈的战争景象吓退了大多数托梦者,剩下的,负责修史的探花郎没有帮广衢,许家满门也没有,赵双鲤虽然领会了这层意思,却也没能成功在史册上写下这一笔。
忠魂们唯有继续托梦,直到找到肯帮忙的人为止。
——只要这群人中有任何一人肯多迈出一步,这就只是一次普通的「梦」,而非祸害千百人的「感染梦」。
他虽没有将这一切说开,可是谢前欢已在顷刻间洞彻得很明白,长长叹了口气,神思不属。良久,才恍恍然道:“现在也还来得及……”
可她心知肚明,这一句“广衢不是叛徒”,其实已经来得太晚太晚。
金徴羽激愤地握拳,用力一砸燕辞舟的背:“小弟,还等什么,我这册子上就有广衢相关记载,赶快改啊!”
“……”燕辞舟被他薅了一下,几欲吐血,什么感慨都飞远了,无奈道:“人说青史留名,留的自然是天家正史,难不成还留你这些乱糟糟的稗官野史、戏谑之谈吗?”
金徴羽懵懂道:“那怎么办?”
谢前欢揉揉发涩的眼尾,解释道:“在本朝,修史是一项极其严格的工作,人手遴选细致,配备也很讲究。其中撰文落笔一事,只能用统一配置的「云树笔」来做,因此又得名「史官笔」,就是为了防止史料遭到涂抹篡改。按规定,这笔必须要随时携带,等闲不离身。”
金徴羽忧从中来:“听起来只有强抢一途,赵双鲤就是这么做的。”
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谢前欢一时也无法可解,下意识将眼神投向了燕辞舟,等他表态。却发现此人已趴到桌上了,枕着臂弯,欲睡不睡,微茫夜辉拨弄着他眼睫,拖曳出一痕长长的星河暗影。
“……”
谢前欢忍无可忍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查案议会正在进行,请你端正态度!”
“我在琢磨一个问题”,燕辞舟依旧趴着,声音闷在袖口里,纡尊降贵地伸出一只手摆了摆,“你说,为什么鹿闲英等人对广衢投降的事情深信不疑?”
谢前欢一凛:“因为有一名「逃兵」来到了千棠川,以及昭奴们拿出了广衢的船舰,声称是战利品。”
燕辞舟霍然抬头,衣袂翻飞,带起了凌厉的灯火和夜色:“看来,此事还差最后一块碎片没有拼合上——关于这些船舰。”
谢前欢似有所悟,转瞬却道:“但竹枕托梦已经结束了。”
“梦中场景都由广衢人的视角展开,而这个缘由,恰恰是他们不知道的部分。”燕辞舟一锤定音,“症结定是在昭人身上。走,去翻史书。”
谢前欢捻着手腕边的一簇清癯的蝶翼纹身,为难道:“现在这个点,恐怕难以混进脉望楼。”
“可以找活人来问。「一万一毫人」书院里,应该有好些人对这段历史深谙熟稔。”燕辞舟捏着袖口,擦亮了水镜,又拍了拍鎏金镜框,“怎么没反应?”
谢前欢制止道:“别打了,你联络人对应的手势呢?”
“在这里了”,燕辞舟漫不经意地应了一声,陡然记起临走前,塔米克教了他一套极其繁复的开启动作,当即十指飞舞如星,这么一横、一挑、一撇、一劈地操作了一通,水镜跳了跳,那头出现了一颗血肉横飞的头。
“……惊扰了。”
燕辞舟迅疾切了回来,又试一次,这轮对面俨然是一人在山间慌不择路地跑,后面一群白鹅雄赳赳气昂昂,穷追不舍:“对不起,错了错了。”
须知水镜此物风行五道十六州,同时使用者不在少数,要找对人,通信手势是万万不能有误的。金徴羽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他比了个示范姿态:“这个中指应该绕过无名指一周的。”
燕辞舟尝试几番,始终做不来,索性皱眉将水镜一丢:“小弟,你请。”
他的手看起来并不如何有力,呈一种皎月般的明净白色,底下隐现筋脉的鸦青,骨节极美,仿佛打磨了晚秋长河的寥阔线条。这只手唯有握剑的时候,才沾惹了一派所向披靡的萧杀。
谢前欢嘿然扫了一眼,嘲道:“中看不中用!”
片刻间,金徴羽已连通好了水镜,扑哧笑道:“也不能这样说,术业有专攻嘛。”
“过奖”,燕辞舟支着下颌,神色慵然,丝毫不以为意,“各擅胜场罢了。也恭喜小弟,手指如此敏捷,以后当医修转不灵了,还可担任手语先生混口饭吃。”
金徴羽眼睛瞪圆了:“去你八舅奶奶的二姨夫!”
下一刻,水镜那端倏然亮起。
塔米克穿着一身缀满彩色布块的长袍,侧坐在文案堆里,摇摇晃晃道:“燕公子,久见——啪!”
原来是踩到了某张纸,跌了一跤,人跪坐在原地,水镜已倒飞了出去,不见踪影。
燕辞舟展眉道:“阁下真是好雅兴,突然行此大礼。”
“惭不敢当。”房间里四面都是书,如同青山林立,塔米克也不敢再找,生怕一个不慎引起山崩地裂,索性盘腿坐下道:“燕公子,你介意就这样交谈吗?”
“无妨”,燕辞舟简短道,“我需要广衢海战中昭族那一方的史料,尤其是广衢「投降」之后,昭人屠城的片段。”
那头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塔米克一拍脑袋:“巧了,我找到个相关的「旧年印」。本是学院私藏孤品,考虑到是任务需要,可以借你一览。但你须得发个誓,等会的交谈内容切不可流传开来,让其他人知晓。”
燕辞舟寂然不语,似在权衡。
其实他全没听说过「旧年印」,又不愿显得太无知,只暗中传音问金徴羽。原来这是一种禁术,一旦拓印下来,能与某个特定时段、特定地点的特定人物进行交流,最大限度地保留其活性,犹如相对而坐,激越清谈。
塔米克手头,恰好就有一个广衢死战时期的昭人将领印。
“我不能”,少顷,燕辞舟决断摇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语气放得很轻,“广衢的真相已经来迟,本就该让全仙洲人知道。”
塔米克爬到书堆底下挖掘一阵,把水镜刨了出来,却扺掌道:“恭喜,你通过了。先生说如果你否认了,就直接把「旧年印」给你。”
燕辞舟一怔,解颐笑道:“绣谷先生果然是妙人。”
塔米克将「旧年印」往镜子上一拍,另一边,三人比肩而立,注视着对面缓慢凝聚的人形。
这一名昭人将领的时间,定格在了他们攻破广衢后的几日后,正是威风八面,志得意满。
谢前欢沉声问,声音里镌刻了一片瀚海冻合的严寒:“广衢沉船而死后,你们都做了什么?”
将军冷睨她一眼,并不作答。
“这样不行。他相当于一个活人,交流中有自己的考量。”燕辞舟轻咳一声,假拟作是这位麾下的一员亲信,扁着嗓子瓮声瓮气道:“将军,这广衢如此悍勇,灭便灭了,怎么还要自毁城池,又沉船而死?那我等辛苦一百多日,岂非一无所获?”
“看你这小样,没见识!”将军这次不疑有他,掀开军帐,长驱而入,“他沉他的船,还不是都成了我军的战备,想用就用!”
燕辞舟眉心一跳,情知已经触碰到了此事至为关键的部位,故作迟疑道:“可这船已然毁了,不如大伙合计一下,下海捞残骸……”
那将军擦着金刀,大咧咧道:“哪要得这么麻烦!「「未敢公子」」神机妙算,早就提前几日在海底布下了天罗地网,收网将船捞起来,冲一冲擦一擦,又是簇新的舰船。他/奶/奶的,广衢奸贼别的够熊,造船技术真不赖!”
燕辞舟僵立当场,如入冰窖。
先是不寒而栗,随后有一股难发的忧愤不平激荡而起,洪流般滔滔寡寡席卷而来。他最见不得,忠魂热血不敌算计,殊死搏斗难敌阴谋,就连悲壮惨烈,都成了无谓的牺牲。
可这,在战争中分明再常见不过了。
“奸贼!”谢前欢冲冠眦裂地怒骂。
燕辞舟定了定神,又问:“关于船上广衢人的遗骨,将军是如何处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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