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身着红衣的年轻公子。十一二岁年纪,穿戴十分华贵。黛玉悄悄一打量,便见他眉如墨画,目若清漆,面如秋月,唇若樱花。这小小少年如同画中人物,衬上天真活泼的神情,活像民间年画上的善财童子。只见他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他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已换了一身装束。虽为家常服饰,华贵不减,基色皆为暖色,配上大片的精致刺绣,绚丽至极。

贾母搂着黛玉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来见过你妹妹!”

宝玉早在黛玉打量他之时,已速速瞧见屋里多了一个仙子般的妹妹,可惜方才匆匆而去,不曾细瞧,一听得贾母如此说,急忙过来黛玉面前细细打量,因他目光纯净,毫无杂质,黛玉倒也不反感。

宝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黛玉不禁莞尔:这个六年级小学生,真是现代搭讪女孩子的鼻祖了。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宝玉便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很是欢喜:“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走近黛玉身边坐下,问道:“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眼中含笑,表示不信。见黛玉但笑不语,宝玉又问:“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出处。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只怕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一愣,突然想起原着中黛玉说没有玉,这宝玉便发起疯来了。如今倒是有玉,但是不便张扬,且是母亲的遗物,于是说道:“我原有一个,母亲去世时,将它带了去了。”宝玉即喜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妹妹却和我一样,也有一个,可不是老天安排好的?老祖宗,您说是也不是?”

贾母一手搂了黛玉,一手搂了宝玉,笑道:“是了是了,如此可满意了?”宝玉说道:“只可惜,无缘得见了。”然而稍后他便将这一丝不快抛开,又不住问起黛玉来时路上的山水景致与风土人情。

当下,王嬷嬷来请问黛玉的住所,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便说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于是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随身伺候的只带了两人: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雪雁。贾母见雪雁虽机灵,却年纪甚小,王嬷嬷年纪也大了,担心照顾不周,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奶娘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贾母见黛玉面容有些倦怠,便让她去碧纱橱内歇息。黛玉便向众人告了退,随着鹦哥去至碧纱橱内,见其地方虽不大,摆件却很是齐全,且件件器物都是不俗。虽是宝玉住过的,却如小姐闺房一般,透着一股脂粉香气。王嬷嬷和雪雁正在整点行李,见黛玉进来,王嬷嬷忙说道:“姑娘累了罢,床已收拾好了,快躺上来歇息一会。”鹦哥赶紧走到床边,将花帐打开,用两边的银钩挂起,再微笑着问黛玉道:“姑娘可要现在更衣歇息?”

黛玉今日初入贾府,虽同是大家府邸,却终究和林府大不相同。单看这众多下人的排场,及屋内之奢华摆设,便看出这贾府之奢靡之态,张扬之势。今日虽得众人笑脸相迎,却终究不知其心态如何,自觉今后定须得小心翼翼,审时度势才行。此刻虽有些疲惫,却心中愁肠百结,一时想起扬州的老父,一时想起现代的祖母,心中竟是十分难安,究竟是无法入眠。

黛玉对鹦哥说道:“不必了,暂不歇息。”说着,又走到那一沓包裹前,问王嬷嬷道:“王嬷嬷,那些带给姐妹们的礼物可有挑拣出来?”

王嬷嬷听说,忙提出两个蓝色包裹,道:“都在这里呢。”说着便打开与黛玉看,一个里面是些绣品与纸笔,另一个里面则是一些当地的风味干果蜜饯等。

只见宝玉及“三春”姐妹都笑嘻嘻地涌了进来,黛玉忙命雪雁倒茶来,又请他们落座。宝玉忙说:“妹妹舟车劳顿,已很是劳累,别忙招呼我们,不然又给妹妹添了忙乱,可就是我们的不是了。”“三春”姐妹都笑道:“你几时变得这样懂事了?”

雪雁问道:“姑娘,可要泡我们带来的茶叶?”

黛玉便说了个“好”字,于是雪雁从包袱中拿出一个圆形碧玉筒,放置桌上,鹦哥早去提了茶壶及茶具来。一时泡好了茶,一一地呈上,众人见那茶水中细小的白色针状茶叶均沉淀至底部,更衬得茶水色泽鲜亮,香气高爽。

探春笑道:“我曾在书上看过,说扬州人吃茶,讲究茶色‘绿中透青,赏心悦目’;茶香‘清香四溢,沁人肺腑’;茶味犹如新粳米熬成的粥汤‘味醇厚重,长留唇齿’;茶叶泡开后其形状还要‘一旗一枪,无损无折’,今日看林姐姐的茶,果真和书上的如出一辙呢,我可是领教了。”

宝玉细细喝了一口,亦笑道:“妹妹的茶真是和我们这边的茶大不相同,看这茶叶如雨后春笋,茶味又如此清新甘醇,说它是‘琼浆玉液’也不为过。不知这是什么茶?”

黛玉笑道:“三妹妹和二哥哥过誉了,只当是尝个鲜儿罢。这是君山银针,并不产于扬州本地,而是从外地客商处买的。”

惜春笑道:“怪道叫‘银针’呢,你们看这茶叶,根根细尖,满布白毫,可不是如银针一般?”

黛玉笑道:“是了,就是如此。”又道:“本扬州人‘吃茶’时,还备有专门的点心和茶菜,只因此番路途长远,确是不能带来。”只见惜春听了,即刻露出一脸惋惜。

王嬷嬷在一旁听见,忙对黛玉说道:“姑娘,我们包裹里不是带了些干果蜜饯来么,何不请二爷和姑娘们尝尝?”黛玉笑道:“我倒是忘了,这些小点也适宜就茶的。嬷嬷快请拿来。”王嬷嬷便拿来三个小银瓶子,放置桌上打开,众人凑过来瞧,只见三个瓶子里面的干果颜色各异,一灰一金一紫。紫鹃已去拿来几个白玉碟子和一把细竹签子,又和雪雁一起将银瓶里的果子分别拨到几个碟子里。待分派好后,黛玉便指着碟子对大家介绍道:“这是无花果,这是金桔饼——”话未说完,只听惜春指着一碟儿叫道:“这是杨梅罢,上面还洒了白糖。”说着便捻了一颗放入嘴里,吃毕笑道:“酸酸甜甜的,真是好吃。”众人都笑。

探春取了一根签子,挑了一粒无花果放入嘴里,细细尝了一会儿,笑道:“早知扬州蜜饯有名,这无花果味儿甘甜而不腻,且十分有嚼头。”

迎春亦吃了一粒,说道:“好似还有芝麻在其中,应是花籽罢?”惜春说道:“既是无花果,可见无花,何来花籽?”黛玉笑道:“无花果并非无花,只是其花极小,难以发觉,便称其为‘无花果’罢了。”

宝玉见那金桔饼金灿灿的,又如花朵般好看模样儿,便拿了一个尝了尝,笑道:“这桔饼儿极甜,且韧,又带有浓郁的桔子香味儿。真是奇了,这时候儿,竟能吃上桔子。”

黛玉看着这几个笑靥如花的单纯脸庞,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恬淡之感。

是夜,宝玉李嬷嬷已睡了,袭人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便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看这袭人,乃号称红楼第一贤良淑德之人,容长脸,圆杏眼,肤色白皙,个子高挑。不见得有多美丽,但是另有一种温婉风情。此时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黛玉令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说道:“林姑娘心里有事呢。”袭人便道:“姑娘可是想家了?如今府里便是姑娘的家,姑娘万不要太过伤感才好。”

黛玉暗暗想道:果真是个贤惠的,只怕有些过了头了。这袭人不知底细,还得细心观察。黛玉只淡淡说道:“姐姐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此后宝玉常来黛玉住处,一同玩笑。“三春”亦是天天过来嬉闹。黛玉虽有二十岁的魂灵,却童心未泯,并未觉有什么代沟,反而觉得简单欢乐。

碧纱橱内自黛玉住进来,便另作了一番布置。入内的鎏金撒花软帘后放了一架屏风,因外祖母疼爱,暂把黛玉安置于碧纱橱里,但毕竟和宝玉只有一墙之隔,老太太一心想两个玉儿多亲近,倒是疏忽了这男女大防了。虽老太太说开春后另外安置住处,只怕——元春省亲之前,自己都得住在此处了。

紫檀木床前亦摆放一个一人高的屏风,屏风为粉色茜纱,上有一株白梅装饰。床顶藕荷色花帐,朵朵芙蓉,和花帐两边的银色香包相映成趣,花帐里面又加了一层紫色纱帘。床尾是梳妆台,和林府的别无二致,难得的是那梳妆台上的玻璃镜子,镶嵌在四面雕空紫檀板壁上,算是稀罕物了。屏风外面窗下有一书案,上面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书案后是一把雕刻精细的木椅,靠背处放一个紫色心形抱枕,缎面上绣着几片飘舞的粉白色花瓣。这抱枕是黛玉吩咐雪雁做的,抱枕芯子是蚕丝,乃是从扬州带来。做好后雪雁和鹦哥顿觉十分新鲜,靠着也确实舒服,引得两人直赞“怎么想来!”右边墙角处立着一个大书柜,皆排满了书籍,大部分是黛玉从扬州带来的,诗词杂记史册皆有。书案左边摆着个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古董花瓶,里面插几株梅花,含苞待放。另有一张贵妃椅放在那茶几边上,上面也放了一个心形抱枕。

雪雁也罢了,鹦哥却十分惊奇黛玉的奇思妙想,待布置好之后,也惊叹于黛玉的独特眼光。

“姑娘,经这一装扮,这屋子少了些脂粉气,多了许多灵气呢。”鹦哥赞叹道,说完似乎想到什么,掩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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