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二公子还能带几个顶事的青壮回来,不想就一个羸弱的主儿,还捎带着俩拖油瓶,这不是挤占咱们口粮么?”

“就是!于哥儿这话说得在理,咱们费死力寻回来的食粮,自个儿没吃饱不说,还要分他们一口,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施不施舍他们一口,是主子们的事儿,于咱们也不大紧要,可看他们一副几天没吃过饭的样子,怕就怕是他们光吃干粮不干活啊。”分门别类,周比朋党,仿佛是由生物圈承袭而来的天性,势要将各个圈分出归属来,方能心安。祁檀俨然对此有过预料,安置完张伟一行不久,即来到属于护卫们的营帐中。

甫近门边,就听里间一阵闷声议论,祁檀也不在意,大方地掀开帘幕,走进其中。乍见大公子莅临,如沸的物议声立时抑制沉寂下去,三人俱是赔着笑脸,恭敬道:“大公子。”祁檀摆了摆手,同他们一样随意地坐下,然后开门见山道:“未与列位提前商议一遭,就让潇弟准许他人加入,此是我不对。”

“大公子这是哪里的话,若非那几个家伙太不济事,掉以轻心地没提前觉察出有人不轨,咱们也不至于要拉人入伙。”旋即又有人接过话,“咱们也不是敌视外头来了新人,谁不是从这个过程走过来的不是?实在是他们看上去太不靠谱,才不免心生忧虑。”祁檀微微一笑,道:“列位叔伯是我与潇弟着想,我又岂能不知。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那几位能历尽辛苦,撑到与我们相遇,必然有与之相配的才能,列位叔伯不妨再耐心些。假使日后那几位的表现真不如意,如列位所言光吃干粮不干事,届时便由我来作恶人,与潇弟说清,再将其礼送出去,列位意下如何?”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大公子又是安抚调和,又是许诺保证,若再斤斤计较,反显得他们器局褊狭(biǎn)了,是以依次拍着胸脯保证道:“大公子的话,我们如何能信不过,就依您所言。”暂且化解掉不和的隐患,祁檀才回到哨点,与既是伴当,又是家中执事的另一人轮换了值守。

时间一晃而过,稍作休憩的张伟一行于约期将至时便从黑梦中醒来。稍作打理片刻,任睡后残余的朦胧感尽数退却,祁柘恰好也在此时掀开帘幕走进。甫见一行如此为他省心,他不由露出爽朗的笑靥,道:“诸位,当动身了。”随他指挥,一行走出帐外,回收掉铜钉角绳与帆布,而后在外与众人会和。

跟随着祁柘的步点,走入人群之中,张伟方才发见同行的加上他们,共有十三人之多。人一多,队伍的行进方式也变得讲究起来。往往一人占据翼位,两人各居前后负责望风放哨,还另外有两人游弋在当中的诸人之外,随时应对着可能的突发的情况。

方一加入,寸功未立,还享受着他人拱卫,张伟自然有些坐立难安。不由悄悄凑近在旁的祁柘,低声向其请教道:“祁兄,我等稍后是不是,效仿着列位护卫的样子,在周遭负责巡视?”祁柘笑道:“赵小兄弟与两位门生初来乍到,不妨先多观摩观摩。”见对方脸色颇为严峻,祁柘心知对方因人地两生,还未融入而有些不适,即出言开慰道:“此非甚难事也,赵小兄弟当会吹哨吧?”

张伟微微颔首,祁柘则继续道:“我们的哨语仅分为三种,一种哨声悠长连绵,是为有大部流民出现,当警戒意。一种急促而断续,是遇冲突危难,取求救意。最后一种,则是平和中长,乃发见村庄城池,为知会探索意。小兄弟与两位门生只消记好哨语寓意,秉持惕厉戒备之心不懈,我定保诸位无恙。”牢记好哨声所代表的暗语,张伟暗暗颔首,旋即称谢道:“劳烦祁兄相告了,我等定铭记在心。”

“些许小事,只是提前告知小兄弟而已。现在不妨先参照着那几位的样子了解一下,好有个大概,等晚些轮到巡卫时,跟着我再看看就好。”了却了心中不安,张伟也听劝地履行着对方的建议,默然观察着周围游弋的身影,暗暗留心学习着那几人的细节。

在祁檀的引导下,上路的队伍每隔上两个时辰,便会进行一次交接,以缓解放松过度专注而带来的疲惫与酸涩。祁柘固然想照顾初来乍到的三人,奈何祁檀为加快张伟等人融入,早就于交接前有了安排,他将较为轻松的游弋位置交给了两个孩子,在前的则是张伟,剩余的侧翼与后方,全交给了熟人。

既然加入了集体,自然要顺应着集体的布置,早在睡下前,张伟就与两个孩子打过了一番招呼。这就同前世他所历经的那些考核般,能不能加入是一回事,经不经得住里头的检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张伟也不愿一上来就教他人莫名看低了自己,暗自屏了口气,势要他人好瞧。

接过探路的职责,张伟即刻迈步往前,开始了侦查。

一个人的旅程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前方依旧是莽苍无垠的原野,灰暗的色调占据了眼帘。只是偶尔回过头来,见不到与之同游的同伴,难免会感孤寂无依,仿佛空荡的世界只余下自己一人幸存。

偶尔见到的难民,似乎成了枯燥旅程上的唯一调济。诚然,那些人并非如张伟所想,打算与独行的他相安无事,而是带着侵略性的目光不住向他扫视迫近。只是张伟还未来得及抢先吹哨,在听到不远处密集的脚步声后,他们便果断地选择了放弃与退却。

忽而体味到死里逃生滋味的张伟一阵心有余悸,缺失了秩序之后,这片荒原似乎变成了吃人的鬼蜮罪薮,每个在其游荡徘徊的噍类,并非是人,而是鬼物与恶魔。

独行在荒原上还真是举步维艰。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还未多久,负责游弋的石头与铁蛋立时凑了过来,慰问道:“先生,怎么样了?”

“有惊无险,我没什么事,先回去吧。”虽然心中一片温暖,但显然弟子们关心则乱,忘却了临睡前他的嘱托。既已选择加入团队之中,一应就当依照团队的准则。果不其然,擅自行动的二人在稍后被祁檀暂时叫了回来,半是教诲,半是嘱咐地道:“我知所言于你们这般大的孩子或许有些苛责,你们体谅先生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务必切记,未听到哨声以前,不得擅自行动,无谓地浪费掉宝贵的体力,你们肩负地不止有你先生的性命而已,还有我们的安危。”

固然略微有些不爽,但心知这位祁叔叔说得切实是血的事实,二人微微颔首,便在祁檀的授意下回到了游弋的哨位中去。

又行两个时辰光景,忽而有一阵平和中长的哨音从前方间断传回,祁檀闻声即命伺机而动的两个孩子过来,令其叫回在后方和侧翼放哨的两人会和,随后大步赶往前方。一众行百步有余,终是见到前方的张伟与城镇的轮廓。

纵然说离历代公卿下葬的九原,阜盛殷昌的新绛越来越近,可这座足足容得下几百户黎庶安居的城镇犹是一片萧然空寂。祁檀率领着一行从入口处走入城镇,安排道:“我与潇弟领三人为一队,由西北角开始搜罗。剩下的于安领四人为队,由东北角开始搜罗。至于两个孩子,就暂且劳烦曾阳了,从中部开始搜罗了。”

如同军旅时的刻意混编般,为促成外人融入,祁檀依旧采取了打乱的方式来组织队伍。秉着初来乍到,少生事端的理念,搜索之前张伟还友好地同结伴之人打了声招呼,不料对方或是生性冷漠,或是有些排外,只是以鼻音嗯了声含糊过去。

莫名地遭了冷遇,不欢而散,张伟只好将注意力全数转移在搜寻上。他依旧如无数个过往一般,先是前往民居的庖厨搜索一番,看是否有遗落的谷物野菜或者干粮,若没能发见,则找寻着或有或无的储物间与地窖,最后再看看院落里是否存在着青绿。

板荡的乱世将他培养成了一个精细的拾荒人,但讽刺的是旷野上荒楚不存,城镇里涓滴不剩,费尽心力地搜索最后沦落为列子寓言里的朱泙漫,习得屠龙技下山后,兀自一无所获,平白蹉跎了岁月。

搜索过一户又一户无人的民居,却浑似早被洗劫一空般,压根找不到半点余粮,张伟尚还能沉住气,他那共事的同伴则在看不见的角落忍不住嘀咕埋怨道:“真是晦气的灾星!”

待又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搜寻,直至天色渐深,重新于南边村口聚集的一行清点着物资:数来数去拢共也才三碗干菜,二两葛根的收获。倒是搜索途经之时,发见此地的水井犹然还存有些地下水。

有人报了水井方位,众人各带水壶借着辘轳(lù lu)汲水,至装满水回来时,祁檀已率着几人拆了些民居物件制成柴火点燃,将井水烧开,下了整整一碗干菜。可纵使一碗,也不过是三口之家一餐的口粮,每个人分去那少得可怜的一点,也就够啜吸着带点盐味的汤水罢了。“诸位辛苦了,晚间由我,祁柘,赵武三人值前夜,两个孩子和魏猛值后夜。难得这里还有些被褥与土台,各位便就地歇息吧。”伴着祁檀一声令下,原本有序的队列立时就地四散开来,去往附近的各户民家暂作休整。被点到的三人则各自镇守着一方,凝望着昏黑的夜空与远方。

随着羹汤焐热的体温被晚风捎去,与黑暗久久对视的眼益发干涩,压在眼睫与灵台上的困乏也不由变得越来越沉。似是为缓解那深重的睡意,祁柘率先没话找话,问道:“赵小兄弟,还醒着吧?”一听他叫唤,本来头如垂下稻穗的张伟立时清醒过来,只是还未答话,另一头的祁檀就训斥道:“与其有空闲谈,不若省些气力留着赶路。”

生性明快的祁柘也不以为意,笑道:“这不是怕睡着有负大哥所托,故才特意说些话来提神嘛。”他其实也知,无疑是总领全局,时刻统筹兼顾的兄长最为疲累,但身为团队的表率,实在由不得有片刻软弱。一旦表现出软弱的姿态,好不容易在团体中建立起的秩序与凝聚力,就会被荒原上弥漫的兽性与混乱所趁,使队伍走向崩溃的歧途。

许是真恹恹欲睡,听着弟弟的狡辩,祁檀只是翘起了嘴角,却什么也没有驳斥。于是没了约束的祁柘迎着夜晚微凉的晚风,时不时叫一声赵武,与张伟闲聊几句,时不时又讲起童年间的趣事,来排调打趣着兄长,以熬过这漫漫长夜。旁听着的张伟并不觉其聒噪,反而难得的在这冷漠的荒原上感到一丝温馨的存在,于是也噙着笑靥,聆听着耳边闲话,然后以手作枕,靠在民居的山墙上,不时望一会儿远方,而后又闭眼偷闲片刻。

只是他亦未尝想到,温馨的眼下就如梦幻泡影,一经荒原恶劣的世风雨晦侵蚀,就同幻影消散不见。

起先几天还只道寻常,不过是未见到聚落或是村镇,与离索的民居庄园。没有食物补充下,就着葛根生津,井水果腹也还能忍耐。而随着水囊里最后一滴清水滚入咽喉已是往日之事,少食少饮的焦渴,烈日曝晒的烦闷等影响,令原本存在于团队中的凝聚力悄然瓦解,每个人都像是紧绷着弓弦随时一触即发的杀矢,通红着双眼似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即便抛却掉沉重多余的礼器,重新轻装上路的一行,景况也没有好转多少,饥渴掠夺去元气的同时,也为双腿戴上了桎梏,以往不值一提的旅程,在疲惫沉重的身躯地牵累下,都成了莫大的考验。一行中唯一没有怎么改变的是依旧保持着爽朗的祁柘,他的笑容与话语就像盛夏里的一泓清泉,见之则澡雪精神,疗愈疲惫。

然成天被烈日蒸烤,其人再如何疏朗,也改易不了一众焦躁的心绪。尤其是在这连续枯燥地跋涉后,无论谁如何迈步挪动凑近,预想中的九原却始终如瀛洲蓬莱方丈等传说中的仙山般遥不可及,甚至见不到一丝倒垂临近的山影。

这种灼心的焦躁感愈演愈烈,当看到身后不断有人超越时更如撮盐入火,一想兴许前路仅存的救命什物被赶超的人先行一步夺走,妒火与愤慨高烧就燃尽了灵台仅剩,若风烛草露的清明。任凭祁檀如何打破静谧,勉励着众人,可曾经存在的约束力与影响业经粉碎,他沙哑徒劳地呐喊,反而平添了几分可悲的无助。

张伟曾不止一次在脑海中构想过逃离这近乎崩溃的团队,可一旦与强颜欢笑的祁柘对视,闻听外强中干的祁檀发语,那些苟且的念想便四散不见。若涉渊水时,是他二人伸出援手,饥肠雷鸣时,是他二人一饭之恩,遑论一路下来,他们俭省下的葛根,最后都送进孩子们的肚腹里。那么即便两兄弟,弟如螳臂当车,兄如蚍蜉撼树,张伟也愿同他们一道抱薪,试挽狂澜于既倒。

一行沉寂压抑的仿若行尸走肉,茫然地向着绝路进发。在这昏乱的团队里,保有着最后一丝清明,依然听从祁檀的人已是越来越少,除却祁家两兄弟与张伟等人外,便仅剩一个祁檀昔日的伴当曾阳。

绝大多数人仿佛主动摒弃了理智与思考,浑似具无主的空壳般,将仅存的能量全数供与下意识地行动与休憩。于是搜集找寻食物的重担只能额外落在几人头上,偏偏余下的人又基本丧失了保全自我的能力,几人只得分头行动起来。

“总归外强中干,勉强能靠人数来诈唬一二,这次就由我来跟着他们吧。至于搜寻,就劳烦几位辛苦了。”强撑着喉中干涩,曾阳率先出言包揽道。于此人手食物紧缺之际,众人也不得不趁着他们下意识在荒原上休息的机会,外出进行着搜寻。

然而就在一众离去不久,眼帘中再瞧不见他他们身影的曾阳,趋步走向刚刚睡下的人群,向着挡路的某人踢了一脚,喝令道:“起来!”可结果自不用说,他们赶路之际脚步都是蹒跚而龙钟,平素更是浑浑噩噩的。不过,他很快转换了对策,卖力地叫嚷道:“吃饭了!”看着蒙昧的眼里生出一点润泽,唤回在奈河边逡巡的亡魂,曾阳口中不由发出嗤嗤的蔑笑声。

无论是濒死的体验,还是与那帮食腐的秃鹫与土狼的对眼,都令他深恶痛绝。在那些犹自安康的牲畜眼里,仿佛自己一行是随时会奔向死亡怀抱的愚蠢鹿豕。那又凭什么他们能做得,自己便做不得?

一抛起掉那虚伪而无用的桎梏,他整个人都松快许多,思路也灵动起来,对着那残留着迷茫的曾经同伴问道:“想吃饭吗?”毫无疑问,回应他的是迫切而渴求的眼神,曾阳满意地微微颔首,而后又煽动道:“没有那几个外来者,食物便不会这样短缺,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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