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通病本就存在着推诿,何况于这群已然浑噩,又有些排外的护卫?在恍惚如如低语的蛊惑下,他们自然而然地将张伟等人视作了让自己陷于水火的元凶。曾阳刻意顿了顿,好似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谁才是真正的仇敌,而后才道:“那些人凭何又可以好生活着,我们却要受此颠沛饥饿之苦?他们吃人,我们同样可以吃人,何况对象是害得我们沦落至此的罪人!”

这煽风点火的话语,在绝望吞噬掉灵台的清明后,又催生出名为仇恨的余烬,人人通红着双眼,睚眦怒目,曾阳却摆了摆手,安抚道:“目下还不是时候,且再等等,我必会让你们尝到肉味的。”随着话音落点,腹部的空虚又一次迫近,为摆脱饥饿的护卫们只能逃往梦乡,陷入沉睡之中。

再度无功而返,却犹要守夜防卫,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磋磨。果然在翌日重新上路没多久,昨夜主动揽下守卫一职的祁柘,在旅途中猝然晕倒。可讽刺的是那些曾经的护卫却弃如敝履,连看也未看他一眼,犹自向前冷漠地走去。这样绝情的团队,还有何种意义去牺牲压榨自己以维护存在的必要?张伟不禁想出言质问着祁家兄弟,但见祁柘轻柔地抱着兄长,尝试着将他背起跟上,张伟终究只是努了努嘴,帮扶着将祁檀的臂弯挂上颈项,没有再去试图说些什么。

似是为偿还造物在人性感情鲜明的代价,每值苦痛厌恶之时,时光总是格外的漫长,强撑着疲惫的身躯一路向前,终于又到了休憩的晚上,妥善地放好犹自昏迷的祁檀,坐倒在黄土上的张伟终于可以恣意喘息。但苦难并没有彻底完结,还要去寻觅活命的食物与应对危机四伏的夜晚。

祁柘关心则乱,作为祁家执事的曾阳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指挥,“二公子需照顾大公子,我们这边当还需一位警戒。至于搜寻,又要借助赵兄弟了。”又是自己吗,虽想抱怨,旋即张伟却又露出一丝苦笑,除他与两个孩子之外,似乎谁也没有空闲。

铁蛋素来与祁柘亲近,加之石头最近总没什么话语,因此主动请缨道:“由我来吧,先生。”张伟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与石头各奔西东外出探索去了。

待得往外一阵,四下无人,一直压抑克制着自己的石头终于忍不住颓然坐倒,痛呼出声,迩来抵御自身的饥饿与那嗜血的渴望已是越来越难,若非灵台还保有最后一丝澄澈,恐怕真要重蹈庄园时的残杀景象。

而随着两人外出探索,一直隐忍着的曾阳也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他先以祁檀需静养为名,刻意分开了两边的距离,又以照拂为由头,再把铁蛋给暂时分派过去。自己则重复着上一回的举动,唤醒了沉睡中的护卫们,在其身畔一阵密语。

沉睡了大半日的祁檀,犹自未见半点好转,即便铁蛋在这头卖力帮衬,仍旧无济于事。秉着在此照看也是徒然枉费人力,铁蛋与祁柘打了声招呼,就往回折返。争奈刚回到那厢,赫然却见原本众人睡下的位置没了人影。他们撇下祁檀的行止独自上路的场景犹在眼前,走得干干净净反倒是好事一桩,可怎的连曾阳也没了声息?莫不是被那群饿急了的护卫当作血食掳去了!一想如此,铁蛋不由焦急地向四面八方张望。

心中正火急火燎,忽略了后方,倏地身后一直蹑潜的身影猛然伸出一双大手,牢牢捂住了双唇与颈项。遽然间叫喊不得,更被人钳制,铁蛋立时了然自个儿已被歹人盯上,惶惧来不及彻底作祟发散,脑海里忽而闪现出上路之初时那老人所感:“不要像我一样,连死都要人援手施舍。”他不想那样悲惨而无力的等待着死亡莅临,于是祭出血勇,向下猛然顿足,对上则伸出柔软的舌,似想搔痒歹人,以获喘息之机。

猝然与一条蠕动滑腻的舌接触,掌上还残余着粘稠的唾液,那人下意识挪了挪手掌,而这拉出的一线缝隙,正好予了铁蛋反攻之机,他猛地张开下颌,向着那手掌狠狠咬了下去。上下同时吃痛,那歹人不由略微松开了钳制,并痛骂道:“小畜生!”旋即又向周遭呼喊,“还傻愣着干嘛,快制住他!”

方以牙关扯下那人掌中一块皮肉,跌跌撞撞地闯了出去的铁蛋,一闻那稔熟的声音,不由如遭雷殛,不可置信地扭头回望一眼,他万万也想不到竟是视为同伴的曾阳背弃了一众,对自己反戈相向!而就是这一耽搁,令他迟了一步,直落入曾阳与一众护卫的半包围中。他连忙转回头去,催动身体拔足逋逃。

可纵然被求生意志所驱使,竭力向着远方狂奔,稚子的步履又庸能及得上成人的跨度与饱食的渴求?未往前奔多久,左右乃至前方俱被人墙所堵截,铁蛋固然不甘于引颈就戮,犹在向外奋力猛冲,但随着人墙迫近,愈发逼仄,在其眼前筑成环堵,铁蛋只能奋力向外高呼示警:“快跑啊,祁叔!”然后吹起了急促的哨音。

过往护卫们抛下礼器的同时,也舍弃了防身的兵器,唯独生性警觉的曾阳还留有一把防身的武器。他没有再懈怠地给予铁蛋翻身的机会,趁着有护卫们执持住铁蛋,他快步贴近铁蛋身畔,抽出尖刀向着他瘦巴巴的躯体狠狠捅去。被锐利的锋刃破开皮肉,在身体里不住搅动,铁蛋再难掩困苦神色,哀嚎痛叫出声。

这凄惨悲苦的呻吟,恰恰是凶性大发的曾阳巴望的仙乐好音,不然他又怎会“好心”的避过要害?但从来至好之物不宜再,他以眼神示意着一旁的护卫堵住他的嘴,以避免惊动不远的祁柘,然后以尖刀洞穿了铁蛋的心脏。俟一直挣扎扭动的铁蛋停止了动弹,箍紧他身躯的护卫们也放松了束缚,任凭尸体仰倒在荒原里,溅起一阵黄尘。

鲜血散发出的浓郁的生命气息,霎时令焦渴的人群一阵咂嘴舔唇,然后便化作了锥蝽①与蚂蟥,争先恐后地往尸体扑去,以牙齿刺破肌理,啃食着骨肉,啜吸着血水……

在不远照拂着兄长的祁柘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惜传来时已是含混不清,他唯有暂且抛下昏睡中的兄长,向着另一端快步赶去。可当步履匆匆奔赴到那头附近,他却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空气中混杂的的是浓烈而刺激的臭与血腥味,原本睡下的人群不知何故,低下头专注地围绕在了某片空地。

他秉持着警戒,没有声张,只是游目四顾,似想找寻到铁蛋与曾阳的身影,可惜任凭如何远眺,眼帘里也没有出现那个黧黑干瘦的孩子与自家执事。荒诞的预感在蓦然间福至心灵,他的目光又掠过如同在举行邪恶仪式的人群,忽而见某个熟稔的护卫抬起头来,唇边是一抹鲜艳而刺眼的红。如同置身于最为恶心阴森的梦魇里,他哪里还顾得上遍体生寒,离奇的预感成真,立时大步流星地向着来时路赶去。

可恨的是,他无法做到步如凌波,踏雪无痕的境地,也就避免不了步点急遽而留下的回荡跫音。恍然间,似被密布成群的乌鸦跟上注视,背后倏尔生出阵恶寒。祁柘不敢回头耽搁一瞬,滞缓如飞的步履。可那些犯下禁忌的怪物又怎会眼睁睁让近在眼前的血食遁逃?人人唯恐落于人后,暂且放下那具残骸,一齐向着祁柘猛扑过来。

血食固然未化作脚力,使骨腾肉飞以缩短双方之差距,却也让一行迟滞的思路运转得灵活许多。借惨白月华遐照,但见前方那人身量颀长,不是祁柘还能是谁?当即有人以言语扰乱道:“大公子尚处昏睡,咱们不若改道而行?”

“好极!”

“谁死不是死,我已累得不行了,不若选轻松一点的。”无比熟悉的声音却叙说着下作龌龊的伎俩,可哪怕明知是刻意滋扰,他又怎能漠视血脉相连的兄长性命?但即便祁柘强装出未受影响的姿态,欲将一众引走以独自承担危险,余光见有人准备改道时,还是情难自禁地放缓了奔忙的步伐。

“二公子就是重情重义啊。”随这冷冷的奚落一出,祁柘再难忍住转头睚眦怒目的冲动,“曾阳!”他咬牙切齿地怒吼道,枉他们将其视作共患难的同伴,他却暗地里擘画着残害同伴的歹毒伎俩。

一鼓作气,再而竭,固出于行军理论,然放在冲刺层面,同样颠簸不破。既知此身难再加速而幸免于难,索性为天芟荑(shān)禽兽性命,为友铲除妖邪隐患!念头甫立,祁柘即刻以踝骨急停旋踵,不单曾阳留有兵器,他同样也备有一把,那是冠礼时,尚还在世的亡父赠予他的礼物,一把柄上镂刻有明珠的匕首,其得父赐名为——罅隙。

趁对方猛冲之际,猝然急停回头的祁柘掏出了罅隙。匕首固以挑、刺为主,杀伤范围天生较小,可他们盲目地争先恐后给了祁柘百不一遇的绝妙良机,他反握匕首,倏然横抹,寒芒凝如一痕,旋即舒卷开来。

仅照面儿瞬息,祁柘就了结了两人性命。可平白多出的存粮较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有人为之伤悲惶恐而畏缩不前?兵器煞人切实归煞人,争奈只有一把,看家护院的护卫们从来就不缺乏对敌的经验,以两人在前方游斗来吸引注意力,另外几人则伺机进行合围,只消囚笼建成,荆榛胶葛,任你虎生生也落平阳。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凡那贵族子弟谁不愿效《兔罝》中“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而谙练六艺,修习技击?祁柘自然也如此,由舞象之年算起,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研习武道不怠业已十个寒暑,甫见对方一众架势摆出,他立时胸中了然,此乃暗合兵家“围三缺一”之路数。明当当的缺口看似出路,却是诱饵无疑,倘或轻进,未能一击制下出路之敌,立时则遭其余三面围堵。

总归手底还有一把罅漏,使得游弋在前方出路的两人不敢冒进,只是以眼神唆使其余进行协作偷袭。几人按捺不得心中嗜血食肉之冲动,刻意咆哮一声,混淆视听,欲趁祁柘不备来擒。所幸他们地协作并不完美,祁柘也未疏略拳脚方面的精进,以余光稍作打量,趁参差莽上前来佯作趋避,实则切近一人轮番以肘击撞胸,鞭腿勾啄跟腱踝骨一带。

即便身陷重围,祁柘灵台依旧清明无比,以寡敌众最忌被圈定于一处,沦为困兽。是以步法如刺客般一击即走,旨在打退击倒,脱出重围。奈何元气亏蚀严重,即便钩其关节肯綮,以己之坚实攻敌之薄软,也无法如往日般势挟风雷,直软绵得很。

祁柘暗暗摇头,破局还要倚仗兵刃,或是对方自乱阵脚,但可惜圈中地界就那么点,身形化作灵猫赤豹也仅是堪堪闪避而已。仓卒间几个来回,虽避过受制于人,但犹未突破包围,反而累得直喘大气,祁柘干脆彻底发了凶性,以搏命姿态行险,开胯以低桩诱敌,倏见几人起意擒拿,先上步横匕,似以利刃威慑相格,展眼却突抬左腿使后摆踢头。

脸面历来为要害罩门,猝然一脚直踢得一人眼冒金星,鼻酸不止,仰头就倒,可祁柘也受了体力衰弱影响,以往这一脚兔起鹘落,收放自如,此次却慢了何止一线,趁他回腿稳固下盘之际,左右已有人赶忙扑上,一人欲锁他手腕以除利器罅隙,一人则作踉跄乱步以绊其根基。

余光但见前方两人目光游移,似在犹豫,而这幅蝎蝎螫螫之态恰恰正合祁柘心意。仓卒间理难幸免,稍作腾挪反让右边钳制下盘者先至,被其一绊,脚步不稳连带着身子歪斜,直让本拘向祁柘腕部的手来至他胸臆左近,那人变招也快,不成下索性化爪为拳,直向祁柘胸前猛然一擂。

祁柘银牙紧咬,握住罅隙的手依然稳定得可怕,纵被一拳狠狠打在胸口上,犹然施行着战略。而那把停如栖鹊的罅隙也终于适时亮出了獠牙,钉凿在出拳那人不及防备的胸膛上,喷薄飞溅出一滩猩红血沫,染脏了祁柘的脸。

顺着撞跌下落,带如白虹的罅隙由胸口滑至腹部,镂刻出一条狰狞的死亡线。又因祁柘刻意而为,致使攻他下盘着未能如愿以偿地将其牢牢锁闭,借着同匕首名一般的细小罅隙,祁柘使劲一蹬,竟若鱼跃大海脱出束缚。

再连使几个懒驴打滚,以避过追击,祁柘终于第一次突破了围堵。固然此时体力近乎油尽灯枯,难以鲤鱼打挺而快速起身,罅隙也在坠落途中,卡在了那人的肋骨里。但以寡敌众,手刃掉三个残害同伴性命的畜生的快美,已足令他心怀大慰。

眼前一片朦胧,隐隐间有萤火似的点点光斑在闪烁跳跃,肺部也如烧灼一般,每次呼吸吞吐都像被无形的气体剐蹭,若钻木取火摩擦出痛辣如炙烤的滋味。而更为严重的,还是他的身体,无处不感彷如万钧礧磈(léi wěi)的疲惫沉沉压下,光是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就能感觉生命力在不住涣散流失。

可讽刺的是,即便祁柘此时已虚弱至极,手边更没了武器庇护,原本追逐着他的猎手们反而个个畏缩不前。在他们眼中,祁柘脸上残留的那抹殷红血痕,就像是诅盟祭天时歃血留下的仪式。而他们背弃了同伴,残害了盟友,凡日月所照,天人共戮!于是见证的神祇就此莅临人间,化为凶星,以司诛罚。

不过天地之间,又有何物堪与性命为伉?迟迟见祁柘没有动静,一直藏匿在后方的曾阳终于控制不住,持着尖刀,招呼着一众走上前来。尽管气力所剩无几,祁柘还是奢侈地为他鼓起勇气地到来展露出嘲弄的笑容来。

看到祁柘的讥笑,怒火便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操着凌乱地脚步便擎刀往下劈去。换做体力健全时,祁柘肯定自己能不假思索地以碎步避开这破绽百出的短刀,然后一脚往其下腹踢去,以除掉碍事的武器。可惜此时他已亏蚀到眼里尽是重影,就连挪动步点也是万分艰难。纵然不甘引颈就戮,随冷厉的刀光划过,他唯一的对策也只剩下松开对身体的掌握,任锋锐的刀锋划破肌理,以肌肉群与锁骨相抗。

火辣辣的痛楚从肩头传来,却仿佛点燃了引线一般,激发了祁柘最后的生命力。蓦然又感一丝气力悄然苏生,祁柘没有犹豫分毫,下坠的身躯脚尖微点,奋力以残躯向着曾阳胸臆撞去,再霍然张开下颌,如狼般向着他三角肌狠狠撕下一块血肉。

尚感余力未尽,借其缓冲,祁柘吐出那块腥秽腐臭的皮肉,然后凶狠地以头抢面,狂烈地撞击与曾阳来了个头破血流。随着一击功成,眼前皎洁皓月宛若被夜幕吞噬,视线也暝晦起来,任曾阳的痛叫声在耳畔渐渐淡远,祁柘扯出个如往常般明快地笑容,无憾地仰倒在荒原里。

①:又名锥鼻蝽,成虫体型为30毫米,习性昼伏夜出,吸食体液与血食,又因喜好叮刺人的脸颊、眼眦及口唇处,又有“亲嘴虫”、“接吻虫”等别名。类恐怖科幻中时常出现的抱脸虫或多或少参照过其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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