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春风十里扬州路,江南的秀美在这里显得淋漓尽致。江南的人也美,美人儿总在微雨时撑着油伞,身姿婀娜轻摆,仿若融进江南细雨的名画。可是这时的我可并不怎么悠闲雅致,我还小,不过桌头高,梳着两把头,穿着鹅黄色的罗裙,集市上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就成功吸引了我,也成功让我跟丢了父亲。等我回过头来,父亲早已不知所踪,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不认识的街道上。旁边小小河流静静的流淌,天下也下起了蒙蒙细雨,石桥上穿行着人们的身影无一熟识。我坐在石桥旁边哭的好不伤心,哪里还有工夫欣赏微雨江南。

我正哭的酣畅淋漓,一个身影突然挡在了我的面前,我感觉到没有雨在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我抬起哭红的双眼,就看到了他,这是与他的初见。

一个俊俏秀美的男孩,眼中带着无比的温柔。他将油纸伞举在我的头顶,为我遮风挡雨。

“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吗?”他柔声问我。

“嗯……”我还带着哭腔,“阿嚏!”一个喷嚏先跑了出来,瞬间被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我尴尬的瞬间想把头藏起来。

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在我的身上,又从怀里掏出锦帕,在我的脸上稀里糊涂的抹了一番,擦得我的脸生疼。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锦帕……”我怯怯的看他,他真好看,他的眼睛里像是有温柔的水。

“没关系,早春的扬州还是很冷的,淋雨容易着凉。锦帕你拿着吧,自己擦,我不会,对不起,唐突你了。”他别过脸去,露出了发红的耳朵。

“小妹妹,你是和家人走散了吗?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也是第一次来江南,哪里知道这是哪里,我又要去哪里。想着想着怕再也找不到父亲,又哇哇哭了起来。

少年一见我哭了,立马手忙脚乱起来,笨拙生疏的帮我擦眼泪,谁知我哭得越发厉害。

“好妹妹,你别哭了……”

“哎,对了,你等下,在这里千万别动。”

说完,他就跑了出去。我一个人呆呆的站在街角,身上披着他厚厚的披风,手上举着他的油纸伞,一手还在用他的锦帕擦着鼻涕。

很快,他就跑了回来,手上还举着一个大串的糖葫芦,他用手护着糖葫芦生怕被雨淋到,却丝毫不在意自己被雨淋着。

他将糖葫芦塞到我的手里,说道:“来,有甜就不苦啦,吃了糖葫芦就不哭了好不好。”

我瞬间破涕为笑,轻轻地舔了舔糖葫芦,“好甜。”

他牵着我的手,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我自顾自的吃着糖葫芦。

“小妹妹,你叫什么?你是怎么和家人走散的呢?”

“哥哥,我叫小婉,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跟着爹爹来到这里,却找不到爹爹了。”说着便又要哭。

“没事没事,我一定带你找到爹爹,好不好。”他手忙脚乱的安慰我。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是扬州,我阿玛说这里是江南最繁华的城市,‘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里的风很柔软、雨也很柔软、人也很柔软。妹妹你看,这里的人说话是不是都是细细软软的。”

“我读过书中写江南的句子,‘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我阿爹也说江南很美,所以这次我才缠着阿爹带我来看看。”

“咦,小婉妹妹竟然读过书。看着你也没有多大年纪,却知道这些句子。”

我的脸刷的红了,“哪有的,随便读读而已……”

我们就这样聊着走着,似乎也忘记了自己身在异乡,那种彷徨和不安一扫而尽。

“小婉,小婉!”远处,一个男子正在四处呼喊张望着。

“爹爹,爹爹,是我爹爹!”我也挥起了手臂。

“看来你爹爹也在四处寻你,快回去吧。”

“谢谢哥哥,你与我一同去,我叫爹爹酬谢你。”

“不了,你快回去吧,别叫你爹爹担心。”他将伞递给我,“把伞拿上。”

“好吧,那谢谢哥哥。”我转身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解下披风还与他,又向他做了万福,便撒腿跑向了父亲。

杏花微雨的扬州,青石板被雨水浸湿,他站在蒙蒙细雨中,纤长而挺拔的身姿,却像是穿透细雨迷雾的一缕光,照射进我的胸膛。我忘了还他锦帕,展开来,锦帕的一角绣着一树海棠花,和一个名字“容若”。

康熙十三年新年,我刚满十八岁,别人这个年纪早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不过爹爹疼我,我便在家多待了些年岁,爹爹说是定要为我寻一个世上最好的郎君。

是年春节刚过,婚事定了,果然是令人羡慕的好姻缘。满洲正黄旗叶赫那拉氏,纳兰性德。其父纳兰明珠,当朝一品大员,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六部尚书;其母乃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爱新觉罗氏。这样的门楣家室,虽令周围姐妹羡慕,令我却心生恐慌,一入侯门深似海。

五月,海棠初绽,婚期至。

“两广总督之女卢氏,秀外慧中、兰心蕙质、知书通理,今聘于叶赫那拉氏,纳兰性德为妻,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大婚当晚,我端坐于榻上,隔着红色盖头也不敢发出响动,心却狂跳着,似乎要喷薄而出。纳兰性德,字容若。我攥紧手中已经洗的泛白的锦帕,夫君,你可是那年扬州一面、杏花微雨中为我洒下一道光的容若。我充满期盼。

可是,从院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喧闹,到夜深人静,到破晓鸡鸣,我坐了一晚,等了一晚,却始终没有等到我的夫君为我掀盖头,却始终没有见到我的夫君的面目,只是冷落的床榻、冷清的洞房花烛夜。

清早,丫鬟便来服侍我更衣洗漱,要去拜见公婆,她们似乎一点也不惊诧新娘子冷坐洞房夜,只是面无表情的摆弄僵硬的我,为我梳洗更衣。

这也许就是大家的规矩……

还没走进婆婆的房间,便听见里面的争吵声。

“性德,你打小任性妄为,只要没有大的过错,我和你阿玛何时约束过你。可你大婚夜把新娘子撂在一边,跑出去饮酒至方才才回,你这样可有大家名门的气度风范,也不怕被人知道笑话了去。”

“我的婚姻我想自己做主,你们可有成全过我。我不想娶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为妻,两广总督卢兴祖,虽是汉臣,却颇受今上赏识,手有实权。”他顿了一下,“你们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这就是一场政治联姻!”

“荒唐!你说什么浑话!”纳兰老爷伸手便想一巴掌甩过去,被纳兰夫人拦下。

“儿啊,我知你不愿,可是她回不来了!她进了那围墙,就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忘了她吧,你和她没有缘分……”

“少夫人晨起,给老爷夫人问安。”丫鬟传令声打断了里面的声音。

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为了这场联姻,我准备了两年的礼仪。我婷婷袅袅碎步走进,眼观鼻、鼻观心,先道了万福,又拜双亲,“新妇问阿玛、额娘安,愿阿玛额娘身体康健、事随心愿。”又逐一奉了茶,才算完了礼数。

“昨夜性德招呼宾客,吃了大酒,怕叨扰了你,便睡在书房了,你也别介意。”纳兰夫人笑起来敦和温善,看着像是一位好相与的人,我便也安心了。

“媳妇不敢怪罪,夫君辛苦,是媳妇该多有照料。”我笑答。

“性德,还不去给你媳妇陪个不是。”

只见他缓缓走来,站在我身前,“昨夜是我不好,你别放心上。”

他的声音与我心底那个声音瞬间重合起来,只是比那时多了些厚重、多了些深沉。我的心又再次狂跳起来,几乎不敢抬眼看他。“妾身不敢,未侍奉好夫君是妾身的不是。”

“好了,问过安了,你们便下去吧。”

我与他一同走在回廊下,却一路无言,我是不知如何开口,他却是心事重重。我偷偷抬眼看他,他比我记忆中高了许多,却似乎更瘦了,脸上棱角分明,英朗神俊,他的眼中依然是水一般的温柔,但却似乎蒙上了哀愁,他的唇很薄,细细抿着,为他冷峻的面容又添了更多的距离。

刚刚进屋,他拿了官服,便要出门,只留了一句话便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屋里。

“我要当值,便不陪你了。”

春冷晓风寒,独登楼。独登高楼,独自愁。

三天后,进宫叩谢皇恩。

他细细嘱咐我,不过我毕竟是第一次进宫面圣,心中还是紧张。

三叩九拜,每一个礼节都做到位,生怕被挑出一点错处。

“臣妇叩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赏了很多珍惜玩意,也很随和,和我想象的皇上似乎不太一样。

“听说你在南方长大,这北京城的冬天可要冷很多,可能适应?”

“谢皇上关心,臣妇虽长于南洋,可小时候也随家父走过南北,都可以适应的。”

“这么说来,你小小年纪还去过不少地方,那可有哪里印象最深?”

“回皇上话,若说印象最深,那边是扬州了,‘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那里的风很柔软、雨也很柔软、人也很柔软。就连那里的人说话都是细细软软的。”说罢,我偷偷抬眼看了容若一眼,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他轻轻一震。我心里偷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一个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说得好。若有机会,朕也要去瞧瞧你说的春风十里扬州路。”

皇上又闲聊了一会,便叫我们跪安了。接着我与容若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转瞬便到了下午,一天的神经都是紧绷的,脸都笑的僵硬了,身子更是乏的厉害。我们走在出宫的甬道上。他忽然问道:“‘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你是小婉?”

我嗤的一笑,“夫君真是好记性,我娘家姓卢,闺名婉茹,你却也是今天才知道。”

“这个……”他脸红了红,他不喜这婚姻,所以连新婚夫人姓甚名谁都没有在意过。

“哥哥,谢谢你当年赠伞之恩,一直未能当面答谢,没想到却成就了你我今日的缘分。”我抬头直直看向他,莞尔一笑,仿佛一切回到了那年杏花微雨的江南,他还是那个偏偏少年,不知道如何哄女孩,便买个糖葫芦哄女孩开心的青涩少年。

夕阳斜斜的照进甬道,映着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和少女的如花笑颜,一切都显得那般明媚美好。

之后的一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过得最如意开心的日子了。他知我喜欢杏花,便在院中移植了一株杏树,“等到春天,杏花开了,我们便坐在树下,一起看杏花微雨。”他握着我的手说。

“嗯,等杏子熟了,我们还可以摘果子吃。”我倚在他的怀里,蹭着他的体温。

“你这个小吃货。”他宠溺的摸着我的头发。

第二年,杏花开了,日常不当值的时候,他会在花下舞剑,我在廊下烹茶读书。

漫天花雨在他的剑尖飞落,他如一道光影,在漫天繁花中飞舞,我看着他傻笑。

他见我犯傻,便一阵剑风朝我袭来。我一惊手上不稳,一杯茶泼满书页。我佯怒,拿起一杯茶也泼向他。他也不避开,任茶汤破了一身,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我家夫人只有这时候方露出本性,哪里是知书识礼的官家小姐,这分明是小心眼的寻常家妇。”

我又倒一盏茶,偏头不理他。忽的,一片花瓣随着他的剑风送到我面前的茶盏,轻飘飘的落在茶盏之中,如一叶扁舟荡于水面。

“可我就爱我家夫人这小女人模样。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他踏花而来,端起茶盏便饮,“好茶,今日烹的茶好,与往日不同。”

我嫣然一笑,又献宝似的拿出今日新做的糕点。

“夫君果然是深谙此道,今日的茶选了松溪的白毫,配了新鲜的杏花一起烹制,我还做了杏仁酥,配着这茶一起吃更香甜,夫君试试。”

他细细嚼了一块,又配了一口茶,“果然,香甜可口,茶香中又带有花香,妙极。”

书香混着茶香,他的衣服上也沾着茶香还有浓浓的杏花香,“嗯,你好香啊”我倚在他怀中喃喃自语。

“夫人也好香……”

杏花树下,他轻吻我的唇,岁月静好。

一片晕红疑著雨,晚风锤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

他喜诗词歌韵,我喜古文辞赋;他写得一手好字,我则善笔墨丹青,闲暇无事,我描山水他提诗句;他喜欢和我讲往来见闻、大漠风情,也喜欢听我讲南洋的风物人情,赌书消得泼茶香,那时候的日子真真是好不惬意快和。

直到那一天……

“这雨下了好些天了,哎呀,少爷书房里的海棠花收进去没,可别叫雨淋坏了。”

回廊里传来丫鬟的声音。

对了,他书房里有一盆海棠花,他最是宝贝,我突然想起他的那方锦帕上面的海棠,莫非他最爱是海棠花,不觉又笑起来。

我急忙赶去他的书房,便看到那盆海棠被放在房檐下,雨打海棠,好些花瓣已经被打落下来。我把海棠花抱回书房里,又细细擦拭。养的真好啊,看来主人对它可是真心喜爱。

“谁让你碰这盆花了!”他飞一般的夺门而入,一把掀开我。

我一时站不稳,摔倒在地。我惊住了,不是他推我在地,而是他的眼中充满了柔情、不舍、爱恋,而这些不是对我,却是对这盆海棠。

他似乎反应上来,忙一边扶我,一边道歉,“对不起,夫人,我不是有心的。”

我只觉头晕目眩,一时间竟然起不来……

我想起来这些时日往往听进耳朵的闲话。

“这是表小姐最喜欢的海棠花。”

“表小姐与少爷那可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以咱们家少爷这条件,早早都大婚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其实呀,咱们少爷是在等表小姐,等表小姐年满二十五岁被放出宫。”

“谁不知道呢,嘘,这话可别叫少夫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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