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元正,各镇节度使陆续抵达长宁朝觐天子。因正逢女皇登基四十年,负责大典的礼部特别遣员至各节度使处通报流程安排。能在女皇及满朝文武面前好好出一番风头,大帅们自是十分配合。

大典前一日,长宁明德门通往皇城朱雀门的天街洒扫一新,每隔十步便有两名金吾卫府兵分别持庆典锦旗、仪仗守道,道旁用黄布围挡,一队队羽林卫骑着马来回梭巡,时不时将兴致勃勃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驱至围挡后。

朝觐入城仪式开始前,陈慎在天街旁的裕景楼下了车。这里本是一处茶肆,因位置、环境、茶品俱是上佳,渐渐成为长宁达官贵人们极爱光顾的所在。楼上几间雅室从不对外开放,只供一些特定的客人使用。至于来了这里到底是品茶还是做别的,倒无从知晓了。

陈慎在临街的雅室坐下,推开窗向下看去。此时道路两旁已是人头攒动,说笑声、呼喊声、叫卖声,甚至为抢位置大打出手的叫骂声,像炸开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一般嘈杂混乱不堪。

“女人就是爱凑热闹,到了哪里都是一样。”常胜探出头看了看,被这巨大的吵闹声吓得缩了回来。

“临近街边的地方当然是这样。”陈慎举手间拉扯到未痊愈的伤口,不由皱眉:“我不便在皇城露面,在这里反而看得更清楚。”

主仆二人正说着,只听自明德门外远远的传来礼炮声,各镇节度使开始入城了。

“你果然在这。”

道祯穿着轻裘氅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对陈慎道。

“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朱雀门伴驾吗?”

“嗐,那有什么意思。明天才是正日子,且让我躲回懒吧。”

道祯将裘氅扔给常胜,在陈慎身边坐下,关心地看他:“怎么样,伤好些了?我送去的药你可都用了?”

“多谢关心,药很好。”

“你受伤的事没几个人知道,放心吧。”道祯看向窗外:“这个位置倒好,看得清楚。”

她身上犹裹着严冬的寒气,脸上冻得通红。陈慎不由问道:“天寒地冻,出门怎么不坐车?”

“骑马更自在。”

陈慎知道她特意溜出来陪自己,感动之下,情不自禁握了她的手:“这样凉,还把厚衣服脱了。”

他的手温暖干燥,修长的手指轻轻交缠。道祯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只强作镇定地回握了他的手:“不冷。”

窗外的喧闹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止了,耳边只余彼此的心跳、呼吸,还有一番欲说还休的心事。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军鼓号角声由远及近,绣有“朔方”“唐”的大旗出现在眼前。

“这是大梁第一重镇,朔方。”

只见队伍前部是仪卫骑队,最前列是画鼓吹骑四对,手持鼓、角等乐器。后面跟着武骑五对,身着披甲,分执旌节一对,五方旗四对。再有文骑五对,浅绯、深绿服色不等,是藩镇幕府中的衙官。主帅身边6名朔方亲兵各自执旗分列左右。身后则是衙前兵马使3骑,戴花毡帽、手持仪刀的银刀官4对,最后是引驾押衙2骑。

朔方节度使检校司空兰庭郡公唐奉贤身着戎装,骑马走在队伍正中。她五十上下年纪,脸庞方正,鹰目狮口,虬鬓浓密,十分威武。

唐奉贤乃陇南唐氏宗主,袭了郡公爵位,节度使一职不过遥领而已。她长居京中,军中一应事务俱由属下打理,至多一年去视察一两次。此次礼部特地拜请她以节度使身份率朔方军入城,才得以见她戎装示人。队伍后部是朔方亲卫组成的方阵,俱是高壮威武,甲胄鲜明的青年女子。方阵左右还有10骑重骑随行,连人带马俱披玄甲,头戴重盔,手持缨枪或长戟,令人见之胆寒。

“朔方军驻扎边境,防范北齐,拱卫京师,素有“北门”之称,是大梁最精锐的边军。当年朔方节度使唐忠嗣拥立英祖有功,陇南唐氏得以跻身世勋,累代袭爵,节领朔方。为了制衡河北,朝廷先后自朔方衍生分置凤翔、泾原、邠宁、昭义等镇。身处河北腹地的义武亦与朔方颇有渊源,现任节度使也出自陇南唐氏。”

道祯全无往日散漫模样,紧紧盯着唐奉贤及朔方军,目露肃杀。陈慎握住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凤翔、泾原等朔方系的节镇之后,长街始处出现一面“武宁”大旗,仪仗、骑兵、步兵俱着铜盔铁甲,明晃晃映在日头下,照得人睁不开眼。

道祯忧色稍减,复对陈慎道:“中原三镇忠武、宣武、武宁,为防河北诸镇袭扰江南而置,其中又以武宁实力最强。中原三镇节帅历来由朝廷任免,不似朔方、河北系那般盘根错节。对了,武宁还有大梁最强的水部。”

在中原各镇后,便是河东、河中、河南等关中节镇,与潼关、同州等京畿戍镇。

陈慎有些疑惑:“既是太平时节,朝廷为何要设置如此多的藩镇?”

道祯指向远处:“此其所以然也。”

陈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面“范”字绛红底大旗迎风招展,旗下仪仗除鼓、角手外,还有十二名身着彩衣的舞者和乐手。武骑亦多两对,分别执斧钺锤槊等兵器。随扈亲卫俱挎刀负弓,所执之旗飘七带,杆首饰圆铜顶。花帽白靴的银刀官亦增至6对。与先前诸镇以步兵为主,骑兵从旁护卫不同,军阵中全是牵马步行的轻甲骑兵,长枪方盾重骑兵在阵旁护送。

主帅是个肥头大耳、腰圆膀壮、满脸骄矜的年轻女子,昂着头掠过人群。

“卢龙,河北诸镇之首。”

道祯满是鄙夷:“范少阳那老不死果然没来。这个是她女儿范太初。既生此豚犬,栓在家中看门也罢了,还送来长宁丢人现眼。哼,看着吧,等范少阳一蹬腿,朔方定会宰了这肥猪祭岁。”

陈慎奇道:“诸镇阵中俱是女子,为何独河北是男子呢?”

“百余年前,英祖以女主之身践祚,河北诸镇以卢龙范朝义父子为首起兵作乱,拒绝效忠女主。虽败给朔方不得不归降,但河北从官军到百姓都对范氏感情颇深。兵败之日,范氏父子自刎而死。英祖为稳定局势,允许卢龙、魏博、成德三镇世代供奉范氏父子并保留旧制。所以河北才是现在这样忽男忽女,阴阳不分的样子。”

“可当时渡江侵掠的梁军···”陈慎猛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军中亦多是男子啊。”

“我们大梁女子能熬过痘症活下来已实属不易,自然较男子更为珍贵,哪能尽数充入军中!所以节镇牙兵、折冲府府兵俱以男子充当,最多也就到个夫长。军中校尉以上军职,以及各卫翊府兵、亲兵、近卫等则只有女子堪任。河北牙兵历来是父子相承,即便女子亦按风俗种痘,还是不肯放下臭规矩,动不动就要循河北旧事,所以由他们去了。”

“以镇制镇固然有效,但长期下来亦是尾大不掉,对朝廷不见得有利。”

道祯无奈地摇头:“还不是为了分散实力,相互制衡。毕竟人一多,往里掺沙子也就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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