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的门开了,汴儿伸了个头进来:“听说那边派人在寻大王,得走了!”
道祯懊丧地道:“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做什么非要我大寒天去门楼上站桩!”
即便百般不情愿,道祯还是被汴儿满儿催促着推了出去。待换了衣服骑上马,她专门绕到陈慎窗下,仰面笑道:“晚些我再来找你说话。”
陈慎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她策马远去。
元正日,四更时分道祯便被琴朝唤醒,睡眼惺忪地坐在榻边。
有小宫奴捧了洗脸水来,琴朝服侍道祯洗了脸,然后替她换上只有祭天才穿的冕服。先以玳瑁簪束发,冕板前后各悬旒珠七串,两侧用青丝带悬挂玉充耳,黑色上衣绣五章,领缘绣吉相花,红色多褶大裙绣四纹,腰间束大带系蔽膝,悬挂剑、双佩,佩戴四色丝绦绶带,脚上则是红袜赤鞋。
这一套穿上来十分繁复,琴朝不由感慨:“这样隆重,下次再穿就要等册王君了。”
道祯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满儿端上托盘,里面盛着几碟精致点心并菜肉羹。琴朝用箸勺喂给道祯吃了,整理停当,才与满儿一左一右扶着道祯出门。
汴儿早将配着翠盖徽记的车舆备好,前头是打着仪仗的右卫翊府兵开道。直出了安福门绕上天门街来到皇城正门。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府兵俱换上了櫜鞬服,额佩红带,肩挎弓矢,威武凛然。门前已聚集了许多官员,各按品阶穿着冕服、爵弁服等,与相熟的同僚同年聊天。着法冠法袍的御史台官们也难得面色和缓,单独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着。
有眼尖的小官见英王仪仗远远过来,赶忙招呼同僚让出位置来。不久恭王和久未回京的瑞王也到了,道祯与两位姐姐互见礼罢,又携了手问些近况不提。
吉时到,皇城内传来悠扬隆厚的钟鼓声。三姊妹忙在宗室长辈的身后列队站好,待皇城门缓缓打开,伴随着礼官唱诵缓步踏上玉阶。
梁国上下如此盛装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文武官员们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失仪出丑。加上打头的又是比女皇辈分还高,已迈入八十高龄的安国平王和镇国豫王,整个队伍行进速度之慢可想而知。
年纪大的倒罢了,宗室小辈和年轻的官员们有些不耐,趁着离明正殿还有很远的距离,或不停抬头张望,或低头与身旁的人聊起天来。只有引路的通事舍人急得满头汗,恨不能伸手架起几位老大王快些走。
道祯跟在两位姐姐身后慢慢挪着步子,听她俩聊些蜀地风俗人情,甚是有趣。眼见平王豫王和几位年高宗室走得气喘吁吁,步子越来越慢,不知从哪蹿出来几名戴高山冠的内侍,左右搀扶着几位老大王便走,队伍的行进才渐渐加快。
在司礼悠长的唱诵即将结束时,宗室及文武百官总算按时到达了既定位置,各按昭穆品阶站定妥当。
“还以为冒玉宝那老狐狸不管事了呢。”瑞王悄声对恭王道。
“老狐狸耳聪目明着呢。”
道祯挺直腰板站在队列中,在广袖的掩护下无聊地抠着手指。
玉陛上,除了千牛备身外,紧靠着女皇和皇夫的便是内侍监了。内侍监冒玉宝正在御座旁侍立,白净的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微眯着眼,姿态恭敬顺从。
她是女皇自幼的伴当,手握神策军,心思深沉,圆滑玲珑,存在和影响力不亚于皇夫,却很妥当地将自己隐藏在女皇的身影之后,限制在皇城之内。对东宫和诸位皇女,她都维持着平衡,从不表现出好恶偏向。在这样的场合下,女皇的亲生女儿们站在玉陛之下行君臣之礼,而她却离得更近。
殿外一群服色各异的人在通事舍人的指挥下在凤尾道处聚集列队。梁国周边南狄、赫利、安戎等异族所建之国早在英祖时就已覆灭。英祖在长宁城外辟了一块地,将亡国王室圈养起来,以自由为代价换取封爵和供养,教这些王族一代一代忘记国破家亡的屈辱,心安理得地享受优越的生活。
陈慎手持金节,领着两名副使走在队伍前列,紧跟着引路的通事舍人,从一旁候召的士子队旁经过,引来一阵好奇和议论。
“快看,那就是齐国使节!”一名少年士子难掩兴奋。
“曾在闻喜宴上和顾八叉对诗的那个吗?”
“正是!居然如此年少俊秀!”好色乃人之本性,饱读诗书也不例外。
一个年长些的士子语带讥讽:“有才有貌又如何。齐国屡战屡败,结城下之盟送来的质子,说不准就是来和亲的。”
“一朝落败,百世称臣,向天朝上国纳贡献子,理所应当。”
此言一出,附和之声四起。两名副使闻言俱面有惭色,陈慎却不为所动,依旧神情庄重,仪态翩然,在通事选人的引领下踏上凤尾道,伴随司礼的唱诵声缓步拾玉阶而上。
“元正之祚,万方来朝。”
陈慎执节来到玉陛下行礼如仪,两位副使分别呈上国书及岁贡礼单。礼官唱后,他亦高声颂道:“元正上日,景福维新,四海清平,国祚昌隆。”
女皇身着衮冕在御座上端坐,面容隐在旒珠后,如远古神祇般神圣不可亵渎。自入冬后一直在病中的皇夫被华贵的袆衣和冠冕衬托,倒少了几分病态。只有太子神采奕奕,志得意满站在玉陛下首位,与宗室和群臣拉开了距离。
门下侍中任之骞代女皇答道:“山河同天,和以为贵,齐皇有德,共举太平。”
陈慎随着司仪的指示,对女皇行叩拜之礼。起身时,眼角余光扫过离玉陛最近,庄重华贵、肃然而立的人群。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微侧了脸,从旒珠后露出清澈灵动的双眼深深地看他。
还是这样不守规矩。陈慎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原本在心底交织灼烧的愤恨不知不觉被这目光冷却,只剩下黏重的无奈和自苦。
“好去。”门下侍中再次代女皇道。司礼又唱颂了一段文藻华丽的骈词送陈慎退场。
此时通事选人已带着士子们在殿外朝贺,山呼万岁,声彻云天。随着司礼最后的唱颂,鼓乐齐鸣,大典结束了。
殿内殿外宗室百官依次退场。女皇与皇夫也回便殿更衣。
走出大殿,寒风凌冽,呼气成冰,道祯却觉得被冷风一吹,原本被繁文缛节扰得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便驻足在凤尾道旁的栏杆向下俯瞰。
此时陈慎已走得远了,挺拔的背影随着远去渐渐缩成小小的一点。道祯用力眨了眨眼睛,直到实在看不见了,才在满儿的轻声催促下去后殿更衣。
刚转身却见太子也站在正殿外向远处眺望,身边站着她的心腹,太子詹事邓景隆。邓景隆阿谀地弓着身,不知在说些什么。太子则微倾了头,从低垂的旒珠后露出脸来,亦满脸是笑,只是这笑底色狠厉,令人莫名生寒。
邓景隆见道祯向这边看来,忙停下话拱手行礼。太子也看了过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道祯并不想与她纠缠,只淡淡地行了礼,便带着满儿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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