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了,蒋理陪肖踌多聊了一会,又来到了柜台前。“打死不当官的又来了?”仙娘听见昕儿喊姑父,笑着迎出家门。
蒋理傲慢地提了提眉毛:“我咬定机车不放松,立根原在基层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她东西南北疯!”掏出段团委送给优秀通讯员的礼物,递给昕儿。
仙娘笑道:“我只知道你东西南北跑。”神爹在屋里笑出声来,昕儿也笑着接过那本《民族精神代代传》,暗自叹一口气,在日记本里继续写下:
曾经的“再也不”呢?改变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自己,所以一切按原样继续。
跟在师傅身后的肖踌只顾着看昕儿,没有脑子多想诗句,但也习惯性地想出这话又与师母有关。看见昕儿又写作呢,一时不知怎样插话,只得先上楼去。
仙娘问:“这孩子好像又变得不敢吭声了?”蒋理向他们诉说肖踌的烦心现状与未来。说着说着,一声叹气:“一家的种,就因为不同的教育方式,长出两株完全不同的苗。”昕儿偷看一眼神爹在哪里。心中又生情绪,再继续写一写做发泄。
一抬眼,看见肖踌又来了,又是那想走近却不敢的样子。又备好台词了?昕儿在余光中看了看姑父,缓一口气,放下笔,抢先告诉肖踌:“放心,不能在新环境里独立生存的人,最终都是被这环境淘汰的累赘。因为无论你怎样努力,总有帮不了他的时候。只要他具有正常的思维能力,一次次失败的痛苦会让他在这环境内感觉窒息,最终会主动离开,另找适合他的阳光之地。优胜劣汰,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一下子,肖踌有点懵了。因为一开始弄不清楚昕儿在说他兄弟俩的哪一个,因为她在说“优胜劣汰”。想起师傅在这坐半天了,肯定说了最近的事情,才感觉昕儿应该在说肖俊是累赘。又走近一些,怯怯地问昕儿:“有我在,就有依靠。到别处就一点依靠都没有了,会更痛苦的呀?”
昕儿听得出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忍耐着心烦轻轻一笑:“越是在家里被夸完美,越是受不了听同事们夸赞你的一言一行。在别处,没有你的这份比较,也会让他舒服一点呢。”坚决不把话题偏离工作。
肖踌稳住心跳,盯着昕儿的眼睛背台词:“但是,哪里是他的阳光之地呢?”
昕儿又忍一忍,使劲笑了笑:“世界大着呢。任何物种都会向着自己最适合的生存环境去奔波,只是方式各有不同。哪怕他换一个机班或车队,也就累不着你了。所以你管好自己就行,不用替他操心。如果你考上副司机了,成功达到预定目标。考不上,他仍然到不了你的身边。无论考什么成绩,你都会有个好结果!万事都有两面性。愿意主动看向阳光那一面,才会拥有灿烂的生活。”
蒋理随着昕儿越来越加重的语气看了看徒儿,帮忙安慰两句:“放心吧,无论你奶在家怎样坐阵指挥,有关行车的事情不是由她老人家的心愿可以改变的。是的,我们不是老人家喜欢的类型,但世上总有欣赏我们的人。这些并非血缘造就的爱,反而更可以证明我们的价值。这就足够了!总归外面的世界比家大得太多,不是同一姓的到处都有。我们继续做好自己,不辜负大家的喜爱就行。”这话不怕在场的任何人听见。
肖踌正眼看着师傅,余光看着昕儿。没来得及点头,突然发现昕儿的眼神又开始迷离,表情又已僵硬。肖踌赶紧伸胳膊护住柜台上的一切,蒋理赶紧扶住昕儿。肖踌着急地问仙娘:“她怎么还会犯病呀?”应声赶来扶昕儿的仙娘安慰道:“也许是她脑子又用得有点多吧。一会就好了,你回去吧,我看着就行了。”
肖踌不想走,又不好意思说,正好发现了昕儿刚写的所想,拿起来看一看:
谁都有痛苦,
就看谁可以坚持挺过去。
哪都有坎坷,
就看谁可以坚持向前行。
各有不同难念的经,
不要笑话别人,
不必羡慕别人,
也许下一个别人,
就是明天的你。
前方自有如意,
只要前进前进,再前进!
看着那重重的感叹号,肖踌陷入沉思。我还是争取一举通过吧,因为那是她喜欢的类型。
笔记本上又增添了6次学习内容,2004年的8月份到来了。肖踌经过理论与实作两项大考,顺利成为一名副司机,工资由五档迅速升为十四档。师傅买了啤酒,准备去神仙家庆贺他有固定副司机了,路上对徒儿再三教导:“向奶奶汇报成绩,就说领导安排你考上副司机后必须跟着讲大理机班。对,领导安排的!而且我们被排的班,经常都是别人不愿干的活,很累的。”
肖踌知道,师傅也不想带那类无拘束的孩子。但他吓唬狰狞妈的小招术,对奶奶有用吗?
是的,啥用没有。奶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倒是弟弟先来个没啥大不了的表情:“你跑你的,我睡我的!没有实习生,车照样开。”让肖踌一时语塞。奶奶立即又大力夸赞:“不是雄吗(说得对)!除了司机,还有你这个当哥的呢。别人需要你弟干什么,你去干呗?还是咱俊活道(机灵)!”
那还要实习生干什么?他以后怎么考副司机?当一辈子实习生?肖踌好想帮集体顶个嘴,但是,她是奶奶。
公寓里。肖俊也起床了,被子又窝成一团,留在皱巴巴的床单上。蒋理看着徒儿的床,指着他的那一摊:“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肖俊不耐烦地看着他:“我什么都整好了,还要那些打扫房间的人干什么?下岗啊?我扫女人都扫不过来呢,懒得扫天下。”
蒋理轻蔑地哼了一声:“当然懒了。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
“什么意思?”这话听着蛮吓人的,肖俊立即警惕地看向笨哥,却见笨哥犹犹豫豫,想笑又不敢说的样子。一把给他拉到更衣室里单独问,得知是吕洞宾的《全唐诗·警世》,大概意思就是男人玩女人太多了,就把身体玩坏了。
按着这大概意思,肖俊再把那诗回想一遍:不对,那诗是说美女调戏笨男人,把愚夫玩死了!看着刚走进来的蒋理,也哼一声:“放心,我比你精力充沛!半截老头子。”吓得笨哥一哆嗦。
年龄真得没法比。蒋理恨恨地看着肖俊:“好,上车让我看你的精力充沛!”
仍在大暑时期,走出公寓楼必须眯着眼。肖俊戴着墨镜咕哝着:“车上有空调,不知道能不能凉快一点。”
蒋理拍拍肖踌,示意闭嘴,听他背诵陆游的《苦热》:“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又抬眼看着肖俊:可能听懂?
肖俊斜眼回看着蒋理的找茬眼神:“比娘们还搔叨,难怪你家女人们都不喜欢你。”
敢揭我伤疤!蒋理气得两眼一瞪:“她们喜欢你了?”肖踌赶紧回答肖俊:“空调都是一样的。”
今天的叫班时间点挺好,吃完早餐上车。但铁皮车内还是已经变成了“烤”验忍耐力的地方。
“怎么到了大热天,你们就被排在大白天出发呀?”上车后的肖俊大叫受不了。蒋理笑一笑,又对徒儿摇摇头,示意不要睬他。肖踌看师傅摇头,理解为“真无奈”,也就傻傻地对师傅笑一下,继续做准备工作了。
出发了,一路骄阳爆晒,铁皮迅速纳热升温。机车各部件在发动机的带动下齐力发威,仿佛骄阳下的健将,内外一起狂热。机车内小空调的凉气,根本无法抵抗这迅速增加的热量。肖俊将窗户开得大大的,滚滚热浪顿时扑面而来,又不得不关上,留一道小缝透点自然气,进点徐徐风。“你们不嫌热吗?”看那师徒俩的衣服渐渐汗透了也不吱声,肖俊都开始怀疑他俩是不是热傻了。
又待避了。肖踌赶紧拿着铁锤下车,挨个敲一敲。肖俊则立即跑下车,找树荫凉快一会。都忙好了,蒋理指指肖俊:“你继续在那呆着。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肖踌笑了。这是李白的《夏日山中》。诗仙为了凉快,形象有点欠佳。肖俊听不懂,但依笨哥的笑容,就知自己又被笑话了,大叫:“改革开放都三十年了,你不会说白话文吗!”
蒋理眨巴着眼睛看他:隐约觉得,他与狰狞妈挺像一家人呢。好吧,叙白话文:“到蒸汽机车里,过一过那看守着大火炉、不停拿锹加煤的日子。对了,加煤的活就是留给实习生干的呢。热?没有那不停燃烧的熊熊烈火,哪有拉着那么多重量向前跑的蛮力?累?你少一锹子煤,火就不够旺。车爬不上坡,你下车拉?”
“不就铲几锹子煤吗?有事干,比这好玩多了呢。”肖俊还是觉得在这车里太无聊。
“几锹子?哼!”蒋理轻蔑地一笑,“一趟蚌埠至南京尧化门,至少需要铲煤八、九吨,遇雨雪天气更需十多吨的量。车开到蚌埠必须停歇,也就是必须换煤加煤,否则开不了了!好玩?你实习生除了加煤,也要去摇炉灰、整理煤床呢,就是让燃尽的炉灰在晃动中下沉,方便新添的煤炭充分燃烧。还想躺?坐都来不及坐,你得站着忙一路!”
“听着还是挺好玩的呀!而且只要有玩头,站着又怕什么?比这无聊躺着强。”肖俊撇着嘴巴抖抖腿,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蒋理生气了:“蜜罐长大的孩子,玩,就知道玩!回段里随便问一个蒸汽大车的后代,你都会听说:那些老爷子就是在最后年迈病危的时候,也是再难受都从不耍老爷子脾气,顶多嗯叽几声,让子女们看了更是心疼得想垂泪。可想而知,他们这是经历了多少年的艰苦奋斗、而且是多么艰苦的奋斗,才留下这抗得住痛苦、坚持到底的老习惯?真应该留下一辆蒸汽机车,专给你们这类不知好歹的孩子开上一趟,再来跑内燃机车。”情绪随即激动起来,“据五十年代入段的老同志说,他们那时开的蒸汽机车还是日本的,行驶速度比我们的前进号还慢。煤炉没有气压装置,摇炉灰时还需要拉摇炉棒,就是两手紧握一根棒子来回拉动,那些燃尽的炉灰才在晃动中下沉。人力的大小决定炉灰下沉的速度。老爷子三十岁时,劳累的身体在摇晃的机车里实在把持不住了,猛然向前倒,被摇炉棒戳胸,造成肺部大出血险些丧命。就那样了,人家也不会嗲溜,自感康复后又继续上车,继续使出浑身的力量加油干,并奇迹般地坚持到了1977年六十岁退休。最终,老爷子还是因为这旧病未除根而逝世。老一辈们真是用命换成绩,你呢?”眼睛越瞪越大,嗓门越提越高,这又使劲抹了一把眼泪。
肖俊还是抖着腿:“我又不要成绩,我只要快活。”
“要快活,在被窝里呆着,别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碍事!‘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年少不努力是怎样的悲催!”蒋理有点想骂人了,但想起如今仍在工作中,不能使大性子,忍了忍,“上车睡觉去吧!”
肖踌知道,师傅借用蒋士铨的《岁暮到家》,警告肖俊长大后落魄而归,会害怕面对亲友的。但是,当哥的,要照顾弟弟啊!肖踌只得也跟着晃晃手:“快去睡觉吧。”
“到处跟烤箱一样,怎么睡啊?等我睡醒,也烤焦了!”车里实在找不着凉快的地方,肖俊想起就心烦。
同样一味药,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疗效。蒋理又换上了轻蔑的笑容:“放心,快熟的时候我喊你,省着冒出烤焦的味道来,给我们熏吐了。”又与徒儿叙旧,说他们蒸汽时代考司机证是怎样的艰难:当了3年学徒,才给考副司机。又当了2年副司机,才给考司机。笔试只有5题,但110多人淘汰了50人。实作又淘汰三分之二的人,最后只剩下17人过关,他就是其中的强者之一。“40块钱工资,一下子翻倍,变成80块钱了。”蒋理得意地一笑,给自己竖一个大拇指。旁边隐约听见一声咕哝:“抖擞精。”蒋理又来一通:“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肖踌知道,师傅在借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其二》做反嘲,吓得赶紧跑厕所撒尿去了。如果肖俊再来打听诗的意思,肯定又会嘲笑师傅:“你可以与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相提并论?自恋狂!”
“烤箱”内,不可能睡实在的,又不得不随车前行。一会儿待避,一会儿干活,天黑了。“同样是一身汗,我骑自行车都到过了!”肖俊急得大叫。
“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蒋理背诵了杨万里的《夏夜追凉》,又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夜里,在郊外乘凉,更凉快!”
到处都是蚊虫,有家里的空调屋舒服凉快?肖俊想起当年的苏铁机流行词:“总体……”后面的“走形课代表”没能出口,肖踌一把拉过弟弟捂住他的嘴巴,对着师傅傻笑:“没什么、没什么。”蒋理已感到话有蹊跷,但知此时打破砂锅并无好处,也就对徒儿笑笑,不再吱声。
从此,没人再理会肖俊。肖俊只得看笨哥像呆子一样在那坐着,每过一个道口像愣子一样在那站着,每次停车像傻子一样拿个锤子。熬到半夜,唠叨的劲也被烤没有了。还有一小半的路途,终究在动力室里睡蒸笼觉去了。相比之下,蒋理再看那腰杆不知累的徒儿,煞是心疼:“机车当摇篮的日子,不是谁都能体味到的。四季睡机车的不同感受,你哪怕感受一天,也不枉此生啊!让你睡,你不睡,这考上副司机,再也没机会喽。”
“不怕的。只怕一不小心出岔子。”想起自己至今没添过乱,肖踌嘿嘿笑得很幸福。蒋理竖个大拇指:“决不出轨的好孩子!”
好不容易到了合肥东,又在公寓候了一天。除了听蒋理与狰狞妈斗嘴时还挺有趣,其他时间都是无聊!再回来时,肖俊大叫:不到凉爽时,谁的机班他都不再跟着跑。
“好啊!”蒋理正要他这个话呢,来个热情地点头认可。
下车退勤,机调员正在接电话,没好气地对那边说:“我这班都排好了,你说你有事。我天天精细的计划赶不上你们随时的变化。真有事,先找车队批条子请假去。”抬眼,看见蒋理带着肖家兄弟在场,机调员换用玩笑的语气继续说,“我们就是有讲大理机班,人家讲大理同志也年龄大了,经不起你们的随时折腾。”
肖俊听出了门道,立即打断:“该找谁找谁去,别找我。一个来回跑下来,累丢半条命,再接着跑就累熄火了。我不缺那两个钱。”机调员又笑着对电话说:“听到了没有?要知道,如今人家身边的兵都是世界第一批独生子女,比你们宝贵得太多。家里都是不缺银行的,就缺享受幸福的美好时光。谁跟你两个换呢?”
肖踌也已听懂怎么回事了,懵懵发声:“几点的班?如果是副司机,我替他去吧。”大家纷纷笑着给蒋理点赞,夸他教育出一个高徒,再劝肖踌:“时间太紧,乘务员来不及足够的休息,不可以再接着劳累的。”“回家好好背书,拿到司机证就可以像你师傅那样,正的副的都可以帮忙了。”听大家这样说,肖踌点头答应。肖俊一路骂笨哥“真不调(tiáo)乎”(做事不用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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