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裂缝越扩越大,眼看还能支持片刻,但捂在他眼前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反而微微颤抖,像是在酝酿什么。良久,他听见那人低低地说,一字一字轻如朝露:“我……你看看我。”
那人撤开手,「眸中剑」最后的余烬失去抑制,如连天骤雨般流骋而出,打在他身上。
透过纵横剑气、狂乱灵力,燕辞舟终于得以看清他的模样。
是一道苍凉静立的人影,岁冷星沉,像天渊风雨之间的一座荒塔。
细看去,他五官其实生得极其俊朗明亮,长眉青鬓自风流,却有一双冷寂的横波目。这眼中的湖又落满了雪,经冬复立春,仍冰封不惊,仿佛荒山深处,无人来问的寂寞溪桥畔。
“你——”燕辞舟眼神上移,发觉这人竖起一臂招架住了「眸中剑」,鲜血森然中,更显白骨支离。再往上看,手背上却深入穿骨地钉死着四五支箭镞!
正是先前遮在他眼前的那只手。
他只觉头脑轰地一下就炸开了,颤声问:“这什么时候为我挡下的……”
“忘了。”那人微讶低眉,似乎不曾发现,随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天旋地转中,光影摧折而来,燕辞舟长久地陷入了晕眩。
再度睁眼的时候,居然正被人用力扼住了咽喉,燕辞舟艰难地动弹两下,反而卡得更死。
“小弟,你活了!”金徴羽手脚并用地扑过来,大吼大叫,“谢谢他八舅奶奶的二姨夫的全家!”
却被谢前欢一脚踢到了旁边:“滚开,少添乱!”
谢前欢正居高临下地看过来,一手扼喉,一手握刀,语调肃杀如严冬:“我问你,诛魔六杰中唯一没有固定兵刃的是哪一位?”
“……”
燕辞舟喘了口气,飞快地按住了袖中秋水,不让其有作乱之机:“是茗柯君。”
得到正确答案,谢前欢猛一松懈,踉跄跌坐回去:“这次总算是本人了。燕辞舟,你真是……你要死啊!”
劫后余生,燕辞舟一骨碌坐起来,先摸肩膀,没有伤,可是体内却还残留着灵力透支的些微痛感,眼瞳也微微发胀。
他四顾一转,发现自己又回了原来的地方,檐下一盏青灯摇曳,湛湛生辉,不禁错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前欢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你也是够有本事的,好端端做个梦,还能神魂离体跑到皇城杀阵里去,差点就回不来了!”
燕辞舟胡乱一点头,心想,如此就讲得通了,原来先前那是个只有灵魂能抵达的空间,才什么都看不到。话说回来,这杀阵委实凶险至极,如果不是碰巧得人出手相助,他纵然能用「眸中剑」破阵,现在也已经死去活来了。
那人不知怎么样了?
金徴羽爬过来,宽慰地拍了拍他后背,解说道:“郡主方才试着让你回魂。第一次召来的是个饿死鬼,不肯答话,先吃了一百个馍。第二次来的是个战死鬼,提刀就要加入玉鸾营,郡主还是搬出军法才压住了他。第三次……”
燕辞舟赶紧制止:“这就不必再提了。”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笑,笑声里有满架的寒枝细蕊怒放,香气恣意,拱手道:“谢过二……三位出手相帮”,私心将带他破阵的那人也加了上去,“我终此一生,必惜藏于心,铭感五内。”
谢前欢冷哼一声,面色初霁。
燕辞舟又问:“不过这皇城杀阵到底是何来头,如此凶险莫测?”
“皇城杀阵名为「终为土灰阵」”,谢前欢正了脸色,森然道,“它不是一座人为布下的阵法,而是羽渊的国之基石、朝之杀器。”
燕辞舟惑然不解:“郡主请细说。”
谢前欢一指脚边金紫砖瓦,问道:“你知道这底下是什么吗?”
燕辞舟乱猜一气:“符咒?阵法?特殊灵物?”
“不,是骨灰,是本族自建族以来,几百年严风凛雪、生来死去的族人骨灰。”谢前欢声音沉潜了下来,有如深山钟声,一句句敲响回荡,“帝京,是一座在白骨山上建立起来的绝世之城。”
“帝师鹿闲英带着黑蝶军横扫六合,一统四海的时候,选择了定都于此。入城的那一日,城中百废待兴,满目疮痍,甚至不能行路。仅存的族人怀抱世世代代的骨灰,沿途洒下,铺出了皇城的地基——这就是著名的「千万人马谒天都」。”
她手一拂,当空幻化出一副恢弘巨画。
画上活着的五十万人,正在当风猎猎扬扬地抛洒千万逝者的骨灰。虽是粗略描摹,亦无声息,观之却唯觉世事苍茫,宿命顿挫,荒火野冢一飘蓬,悲歌落拓枉人间。
燕辞舟不觉叹息弥襟。
谢前欢整肃道:“这千万骨灰与死魂,就组成了皇城杀阵,恪尽职守地拱卫帝京。所以立国以来,帝京从未遭遇邪祟侵扰,因为没有任何心怀歹意的人,能活着离开杀阵。”
燕辞舟不禁失神,手指轻叩桌案,引来一阵清响,似雨落疏帘:“是啊,人力终有穷时,一人的力量再强,又如何抵得上千万人汇聚的信念。”
可是他心底却有一道声音在说,固如金石:“不,不是的。”
民意终究不能胜过天意,却总有人能够逆天而为的。远的不说,方才那人不就带着他出阵了吗?
谢前欢定定凝视着他,眼中有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一掠而过:“所以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也很意外。这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出了这个门,决不能泄漏出去,听见了没?”
见两人都在点头,她又道:“我推敲了一下,理论上来说,破阵的方法有两个。一是无上高手在外强行破阵,得是什么样的高手呢,至少要比你强。当然你如果拼死一试的话,或许也可以。这法子行不通的地方就在于,被困者如果不是同级别人物,恐怕撑不到破阵就已经死了。”
燕辞舟手指倏地死死攥紧了:“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是该高手本人魂体出窍,自行入阵,带人出来。且不说有多少凶险莫测,一不留神就会折在里面,光是魂体的实力减半,就够喝一壶了——”谢前欢讥诮道,“哈哈哈,怎么可能会有傻子来做这种事!”
“……”
其实还是有的。
燕辞舟心绪颇为微妙,一时震悚,一时惊诧,一时又觉受之有愧。诸般杂感纷至沓来,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得换了个话题:“依郡主之见,我缘何遭到了「终为土灰阵」的针对?”
谢前欢这次却讳莫如深了许久,不置一词。
“让我猜猜”,燕辞舟眼神犀利起来,仿佛刀尖上挑起的一线深远暮色,拥入群山,“阵法的运转标准,应该是民意,或者说,民众的笃信。它在阻止我揭开广衢的内幕,因为在所有人看来,这支「投降」的队伍就应该永世不得超生。”
冤屈又如何,众生所相信的真相是怎样的,真相就是怎样的。
谢前欢眼睫震了震,显然也瞬息之间想明白了个中关窍,却又颦眉:“可是,就算我们知道了内幕又怎样,感染梦还在蔓延,解决之法也好无头绪。”
“不,该走的路已经出现了。”燕辞舟思虑半晌,断然道,“我之前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那就是广衢制造感染梦的动机。如果想要大肆流传当年守城真相的话,感染人数不会只有这么一点点,很可能蔓延开整个青曜大陆——直到你方才说起了「民意」,我才想通。”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