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九点多。皎月溶溶,被咬了一口嵌在天上。

程家本家坐落在环境不错的郊区,闹中取静,偏安一隅。

外面树影婆娑,茉莉暗香浮动,空气里弥漫了水汽,似夜灯下的情致,应时而来。

微风做乱,将书桌上保存得宜的卷边宣纸扬起一角,再轻易抚落。

似是多情的撩拨。

程宴洲写完最后几个大字,把毛笔顺手一扔。他今晚实在不够专心。

六页纸废了两张半,他很少如此。

当年执行任务时的九死一生,尚且不让他怎么怕。结果却在回家见到一叠自始至终只有六个字的书法帖时,心里莫名空落落地作疼。

程宴洲的骨子里向来不缺征服欲,后来男人压着自己千方百计克服异样的疼,落笔时却仍旧只敢写那六个字。

而这一写就再没有停过。

凭心使然。

程宴洲捏了捏眉骨,企图驱散心里如蛆附骨的困惑。书房里,昏黄灯光氤氲了书香茶气,他像极了一个惆怅客。

书房的门敲了三声。

程沅的脑袋在推开的缝隙里探出,她乖巧地喊了声:“大哥。”

程宴洲气定神闲,余光未分出去一道。他顺手收好自己的书法帖子,同时声线冷冽地给了小姑娘一个回复:“进来。”

程沅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紧张的余震还在她心里跳得起劲。

程浔在后头好笑地摇了摇头,弄得小姑娘不满地怼了他一眼。

两个人相互作乱地进去,礼貌性的关门后,他们又把先前一番闲适的做派通通丢到了门外。

程宴洲敛下眼里的情绪,“有事?”

男人周身的气场此时说不上好,如一艘远洋航船在波橘云诡的海面上求而不得珍宝的低落以及怅失。

程沅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对着程浔眨了眨,嘟着嘴可怜得紧。

偏偏男人就吃这一套。

程浔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续腔时嗓音认真又细腻:“大哥,你下个星期有时间吗?”

程宴洲扔给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疏离又拧了寒气。

“大哥,我的新戏马上要开拍了,你们到时候能不能来看看我啊?”程沅喜上眉梢,一脸期待,话里话外都含了笑。

程浔挠了挠头,似有苦恼。“那天我有事,大哥你行吗?”

他怕程沅不高兴拉着自己不让走,所以把主意打到了程宴洲身上。

程宴洲眼底清明,干脆利落地扣住对方藏起的心思。男人唇间溢出平缓的声音,让人摸不准情绪:“我比你更忙。”

程浔装傻充愣地乐呵几下,全当是活跃气氛。“是吗?那让程沅一个人去吧。”

小姑娘不高兴了,她娇气地抱上程浔的胳膊不放。“哥—”

话音刚落,一道难以名状的危险视线直直对上程浔,后者心里一个咯噔,心差点漏了半拍。

“大…大哥,你心情不好啊?”求生欲迫使他连忙挽救道,男人提着脖子远远地瞄了眼那堆写废的白纸。

无一例外都在开头一笔后直接夭折,力透纸背的一竖孤冷地呈现在上面,力道遒劲,却又不再往下。

程浔越看越不明白。

他唯一能给出的合理解释

——是写错了字?

程宴洲把手点在桌上,眼眸狭长,紧紧一道,淬了冰似的。

“还有事?”威胁渐近,萦绕起一层硬质的压迫。

程浔愣愣地开口:“没…没事。”说着他拉住程沅飞野似地离开。

程浔脑子灵光,眼睛也尖。

不同于程沅在国外潇洒了几年又回来的不谙世事,他对自家大哥的了解是与日俱增的。

程宴洲是老爷子亲自培养出的接班人,行事作风狠决冷硬到人人畏惧,在程家在北城他都是说一不二的主。

程浔也经常会怀疑这样的男人一辈子是否能触及到七情六欲的一角,他不信佛,也不惧鬼。

眼里更是似乎从来都不曾为谁停留过。

而近些年,老爷子也不怎么能管住他了。整个程家几乎全握在程宴洲手里。

书房重归寂静,蝉鸣聒噪在袅袅的茉莉香中。男人的心绪久久不得平静。

张张褶皱的宣纸上,用力的一竖,锋利无比,程宴洲死死盯着,看得多了,似乎也扎进了他的心坎。

周寒估摸着时间给他发消息:明天记得回医院复诊。

男人瞥见,没回。

不多时,周寒又打了一行字:好好治疗,才有可能恢复记忆。

程宴洲才勉强给了他一句话:会去的。

那头,周寒拿下眼睛,凑近了去看手机,一脸稀罕又古怪。

……

北城还是没能在昨晚盼来一场知时节的好雨。但明舒在机场里盼到了自己要见的人。

清晨的薄雾朦胧,将阳光一丝一缕地分开,上天以此表示它会公平大方地把象征人间美好的事物倾洒于凡人。

明舒在芭蕾舞团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为的是去拍摄江导的新戏,刚好林琴也回了北城。

枝头鸟鸣阵阵,车子行驶在郊外的悠闲路上,最终无法抗拒地汇入城市中心的拥挤潮流中。

温度还在好眠,空气清凉舒适,让人也不经意地多了分拥有好心情的机会。

驾驶座上的左宁和林琴打了个招呼,旋即又认真地开回了车。

明舒手抱着她的肩膀,有些孩子气的慵懒。

母女俩聊了些有的没的后,林琴才不动声色地问起程宴洲的事。

明舒面容清浅地开口:“他不记得了。”女人语调凉薄到一种毫无杂质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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